侯世达
从2005年到2013年,我和桑德尔都在写这本书,但其实我们是在同时写两本书:一本是英文版的Surfaces and Essences: Analogy as the Fuel and Fire of Thinking,一本是法文版的Surfaces et profondeurs: L’analogie,moteur et essence de la pensée。两本书说不上谁先谁后,也不能说一本是“原著”,一本是“译本”,因为两本书其实都是原著,也可以说两本书都是译本。
书的英文和法文名字(“表象和本质”)是希望表达这样一个观点,那就是每当遇到新情境时,我们总能迅速地剥离无关紧要的部分,透过事件的表象,直击背后的本质。这是人类无法抑制的心理条件反射,只要人在思考就会发生,不论思考的事情是惊天动地,还是微不足道。正是为了阐明这一中心思想,我和桑德尔才写下这本书,或者说这两本书。
那么副书名呢?英文的副书名(“类比是思维的燃料与火焰”)用一个生动的比喻展现了我和桑德尔的观点,即类比占据人类思维的中心地位。这个副书名虽然不错,却不及桑德尔想出的法文副书名,因为里面有一个优美的文字游戏。
在法文中,moteur和essence都有两个意思。moteur的一个意思是“马达”,另一个意思则是“原动力”。你可能会猜到,essence的一个意思是“本质”,但它的另一个意思则是“汽油”。所以,法文的副书名可以理解为“类比是思维的动力和本质”,或者“类比是思维的马达和汽油”。这是个多么有趣又有力的双关语啊,既吸引人,也容易记。但非常遗憾的是,法文版的出版商在最后时刻决定完全不用这个副书名,甚至连书的主书名也换了,最后取了一个没什么新意且平淡无奇的书名,大意就是“类比,思维的中心”。太可惜了!
我和桑德尔写的这两本书自然算得上同根同源了,但它们绝不是长相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其原因就是英文版里有数不胜数的例子是从英文世界(主要是美国文化)来的,而法文版中类似的例子则来自法文世界,并且同样数不胜数!这个有趣的现象使两本书在许多地方大不相同,如果哪位非常热心的读者不怕麻烦,可以一页一页、一行一行地对比一下这两本书。不过,倘若从一个更深的层面来比较的话,两本书所表达的观点在任何地方都是完全一致的。
说到把这(两)本书翻译成其他语言,我和桑德尔希望而且坚持译者应该用译入语文化中的例子来表达书中的观点,就像我们在写这(两)本原著时一样。也就是说,意大利文的译本应当“意大利化”,西班牙文译本则要“西班牙化”。那么中文译本理应把本书“汉化”。这可是个很高的要求啊!
什么样的译者才能完成这样的任务呢?哪个译者如此“大胆”,竟敢改动原著的内容?作者可以这么做,但是普普通通的译者怎么敢这么翻译?事实上,几乎从来没有人这样激进地要求译者“侵入”作者的领地,但这恰好是我和桑德尔所期待的。因此,本书的西班牙文和意大利文译者是我们亲自挑选的,他们都是我的好友,而且最终都翻译得非常成功。
那么中文译者怎么办呢?这就要说到美国印第安纳州布鲁明顿这座小小的大学城了。我和妻子林葆芬就住在布鲁明顿,我们的不少中国朋友也住在这里。其中一位——刘健,是印第安纳大学图书馆的管理员,他是我的书的忠实读者。我可以非常骄傲地说,他非常喜爱和推崇我的书。当他知道我和桑德尔的新书即将出版时,就在想能否有一天由他把这本书翻译成中文。他已经翻译过好几本英文书,所以有了不少翻译经验。
一天,刘健把他的想法告诉我了。我非常激动,一来是因为我对他的翻译向来十分钦佩,二来则是因为我的好友将把我的书翻译成中文。我很兴奋地把我和桑德尔的“移译”(transculturation)理念告诉了他,这也是我们对本书期待的翻译方式。我本以为刘健会立马赞同这个思路,但其实刚开始他对我们的想法有点措手不及,因为他从未想过这种激进的翻译理念。改动原书的内容?这怎么能是译者的任务呢?刚开始刘健有点将信将疑。但当他仔细思考后,便觉得这个想法很有道理,也越来越喜欢这样的翻译思路,越来越想接手本书的翻译任务了。不过现在这个任务就变得比他当初设想的困难得多了。
正好我的老友莫大伟知道《表象与本质》在中国的版权归属。他在北京已经生活多年,并且在20世纪80年代参与了《哥德尔、艾舍尔、巴赫——集异璧之大成》的中文翻译工作。他告诉我们,书的版权在北京湛庐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手里,并且牵线让刘健与该公司取得了联系。但是,湛庐文化刚开始却没有预想到这种“不正统”的翻译方式对译者来讲是多大的挑战;为了让中文译本早日出版,他们希望刘健在六个月内就把全书译完!这根本不可能做到,所以刘健谢绝了他们的提议。这当然让人很失望,那时我们都不知道此书最终能否被翻译成中文出版。
大约同时,两位年轻的中国学生进入了我的“视野”。第一位是陈祺。他从北京给我发来电子邮件,希望加入我在印第安纳大学的课题组——“流动类比研究小组”(FARG),并且希望在我的指导下攻读认知科学博士学位。在邮件交流之后,我认为陈祺是一名很有潜力的博士生,于是我邀请他加入了FARG。在2016年的某个夏日,他越过太平洋,成为课题组最新的成员。
与此同时,我在旁听印第安纳大学的一门中文课时,遇到了另一位中国学生胡海。这里应该解释一下,我是在加利福尼亚州长大的,小时候每次父母带我去旧金山的中国城时,我都会被满街的汉字深深吸引住。这种兴趣渐渐变成了对中文的迷恋。在旁听印第安纳大学这门课之前,我已经强化学习中文十年了,但仍然觉得它太难。这门课不是为了帮助美国人学习中文,而是帮助未来的中文教师更好地思考中文以及中国文化中的难点和复杂之处,这样就能更好地理解学习中文的外国人所面临的挑战。我旁听了这门课,学生胡海跟我很谈得来。他在成都长大,中文普通话说得很好,并且说话时能够细心考虑到正在学习中文学生听力的困难。另外,他还富有幽默感。这些对我来讲都很有吸引力。所以在一天课后闲谈时,我们决定找时间坐在一起用中文聊天,让我能够和一个中文母语者交流。
胡海的提议非常慷慨,但我们并没有立刻开始练习中文,那还得等到几个月之后。但从开始之后,每次见面都令人愉快。我们每周在布鲁明顿著名的比萨店Mother Bear’s Pizzeria见一次或者两次面,并且给它取了一个中文名字:熊妈妈比萨店。我们一边享受可口的比萨,一边用中文谈天说地,想到哪儿就聊到哪儿。结果就是我在笔记本上记录了几百页聊天中遇到的生词和短语,这其中当然还包括了几十个成语!
当陈祺和胡海成为我的好朋友时,刘健仍然想着要把本书翻译成中文。但是他越想越觉得此书难译,有时候他又觉得一个人翻译有些力不从心。其实,有段时间刘健都已经打算放弃这个翻译了,因为工程看上去太浩大。但是这个想法让刘健自己和我都感到惋惜,所以他也没有完全放弃。
一天,我正在思考这个翻译项目如何继续下去时,突然灵光一现:也许组成一个翻译小组比让一个人完成所有翻译更好。当我把这个想法告诉刘健时,他高兴地跳了起来,如果能找到这样的翻译小组,他最早的翻译愿望就有望实现了。不用说,我早就想好找谁了,就是陈祺和胡海。我介绍他们三人互相认识之后,他们很快成了好朋友。
非常幸运的是,刘健把这个小组翻译的想法告诉湛庐文化之后,他们对时间的要求比之前更宽松了。2017年4月,刘健代表三人翻译小组和湛庐文化签订了翻译合同,约好在一年后将译本发给湛庐文化。就这样,我对中文翻译小组的念想变成了现实。
翻译任务很快被分成了三个长短差不多的部分。胡海翻译本书的前三分之一(引言和第1、2、3章),陈祺翻译中间三分之一(第4、5、6章),刘健翻译最后三分之一(第7、8章和结语)。在之后的一年里,他们三人和我时常在刘建那个位于印第安纳大学地质系三层的办公室见面。我们四人常常围绕翻译中的各种问题展开热烈的讨论。
在我的记忆中,关于“轭式搭配”这个修辞学经典概念的讨论最有意思了,本书前言中就着重介绍了这个概念。我们在刘健的办公室思考中文里的轭式搭配是否像英文里那样常见而且自然。在英文中,许多轭式搭配是为了幽默而说的,比如“He changed his clothes and his mind”(他把衣服和想法都给换了);但是还有许多更微妙、一词两义的例子,如“She brushed her teeth and her hair”(她把牙和头都“刷”了)。第二类句子在英文中再平常不过了,没有任何幽默的成分,但是在其他语言中听上去也许就非常别扭,因为牙和头需要搭配不同的动词。在中文里就是“刷”牙、“梳”头。像这样的轭式搭配是理解词语和概念间关系的绝好素材,研究时也不会感到枯燥。虽然我们最终并没有讨论出中文里轭式搭配的出现频率到底是多少,但还是一起列出了许多有趣的中文轭式搭配,有些是为了幽默,有些则不是,你可以在中文译本的前言中找到其中的一部分。
我们讨论的另一个重要问题就是口误在本书中扮演的关键角色。具体来说,法文版中所分析的口误都来自说法文的人;在英文版中,这些口误则都来自说英文的人。通过类比,我们可以知道中文版的口误都应该是讲中文的人说的。幸运的是,莫大伟在中国生活多年,积累了各式各样数量众多的中文口误,这些语料为中文版的口误章节打下了扎实的基础。
我们还谈到严复的翻译哲学。许多中国译者以他的理论为座右铭,这使他们的翻译风格都太保守了,这与我和桑德尔的要求完全相反!严复最重要的想法之一就是“信”,但是这个“忠于原著”的理论有时会显得过于狭隘,似乎表明译者就应该完全“屈从”于原作者。我对这个保守的想法有自己的理解。就像我非常高兴地跟刘健、陈祺和胡海说的那样:“从表面上看你们越不忠实于我和桑德尔,从本质上讲你们就越忠实于我们!”
我每次想到这个有些自负而且丝毫不“忠于”严复的说法,我就不禁莞尔,因为我用文字游戏完全改变了他的原意,但这并不是说我就不相信自己创造的说法了。我完全相信!换一个说法:三位译者都不应该仅仅把自己当成译者,而应该是那一章节的第三个作者,与我和桑德尔有同样的地位。
在刘健办公室度过的时光让人回味,因为我们几人的讨论生动而又富有启发性。正是这些讨论才让我和桑德尔的要求更加清晰明确,让我们的文字能被忠实地翻译成中文,翻译得符合中国文化。
事实上,三位译者都不太懂法文,只有刘健曾经学过一点,所以应该说他们是翻译了此书的英文版,而非法文版。但这样说又不太恰当,因为英文版和法文版的主要区别仅仅在于它们的例子来自各自的文化中,对中文版来说也是如此。换句话讲,中文版可以说既是英文版的翻译,也是法文版的翻译,因为和这两个版本一样,它也深深扎根于自己的文化。
三位译者长达一年的辛勤劳动,不仅创造了一本富有生命力的新书,还促成了他们之间长久的友谊。这样的锦上添花就好比我和桑德尔之间的美好友情,也是在我们密切合作写书时不断加深的。
现在,我和桑德尔为中文版的出版激动不已,它将向读者展示我们两人在巴黎和布鲁明顿长达八年的不懈努力。本书的中文版不仅在表面“装着”漂亮的中文,表象之下还“装着”中国文化的里子。对我们两位作者来说,还有什么能比这一点更让人欣慰呢?
2018年5月于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