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抖音没有头号玩家
公司内人员疾速轮替的同时;在窗外更广袤土地上,抖音正以最高速度吞吐网红。
“大多数抖音网红生命周期就半年,甚至只有两三个月,这是很残酷的事。”一位MCN(网红孵化机构)CEO说。
“好嗨呦,感觉人生已经到达了高潮,感觉人生已经到达了巅峰。”2018年10月,待业在家的余兆和录视频,讽刺蹦迪很装,没想到爆火。
“那个流量咔咔往上涨,一晚上涨粉几十万,每天都很疯狂。”他更换抖音名为“多余和毛毛姐”。凭借男扮女装和无厘头表演,不到两个月粉丝破千万。
之后的2019年,毛毛姐为代表的剧情号独领风骚。几乎无人不识毛毛姐。“我那个时候流量好到什么地步?讲一句话就一百万的赞。”毛毛姐告诉我。他从老家奔赴上海,成为裹挟进时代飓风里的人。
不仅荣获“现象级网红”称号,还成为娱乐圈座上宾——《武林外传》里饰演邢捕头的范明说,你和姚晨表演异曲同工,很松弛;活动上,赵薇拿话筒当众cue毛毛姐。
“微信好友名单会有汤唯,太吓人了。”突如其来的荣耀,让他受宠若惊。
这是掘金抖音流量的黄金时代。在广州,1992年出生的白水头一回当老板,就尝到暴富快感。
“简直像是奇迹。”白水刚毕业找了份月薪3800元的工作,摸爬滚打四年,去年是转折点,领导派她成立MCN。“我们从投入到变现只花了十万块钱,指定是没有人信的。”
2019年6月,白水公司风楼传媒孵化“黄三斤”。“第一条就爆,三个月粉丝就一千万了。”初出茅庐的公司营收过千万。“我们踩在风口上,真的有很大是运气。”
快手生态偏自然生长,野生达人多。抖音不然,从2018年就MCN化、工会化,一层一层建生态。
对流量敏锐的生意人蜂拥而至,2018年是起点,2019年达到火热,MCN激增至两万家,他们分布在北上广深、成都、长沙等地。
业务采取两种模式——孵化型和签约型,前者培养素人,网红分红比例小,10%左右;后者签约已有名气的达人,如毛毛姐签了无忧传媒,网红分成高。
网红月薪是底薪+提成,不少可达六位数。
像“毛毛姐”、“黄三斤”这样的剧情号,是2019年抖音最大风口。
MCN批量生产,他们采取“编导责任制”,对签约达人的演技和人格魅力要求颇高。为便于管理,有些MCN要求创作者打卡上班。公司会和他们签严格的“全约”(全平台经济协议),社交账号、线下演出等全交予公司管理。
一旦违约,便向其索要高达五百万赔偿。然而可怕的是,今年疫情后,该品类流量陡然下滑。
“客户更审慎了”白水说,剧情粉丝规模虽大,但ROI(投资回报率)低。“一抓一大把两三百万粉丝的,都不值钱。”
2020年,MCN不约而同大批裁撤剧情号。“那些老板说停就停,都不考虑卖号,没有人会接手的。”而今年的趋势是,剧情号对IP和差异性要求高,真实且接地气的号起量快。
“没有安全感”是创作者共有感受。抖音是公域流量,内容投进种子流量池,数据指标越优异,算法就把内容送往更大流量池,层层通关。
只要单条内容挑动不了用户神经,粉丝再多也无济于事。“你要时时刻刻带来新鲜感。”五月美妆CEO五月说,算法机制逼着创作者迭代,“你会一直一直非常崩溃,很累”。
我走访了位于北京、广州、上海的七家MCN发现,所谓“短视频思维”就是“怎么拍出一个让抖音的机器算法认为好的内容”。
更准确说是“怎样通过内容激发用户行为,进而让算法识别到数据,给内容匹配更多流量”,创作者为此苦心钻研。
一位北京MCN老板分享,抖音短视频讲究“三幕”原则:开篇用“黄金三秒”抓人眼球,中间冲突不断让用户停留,结尾要么悬念、要么反转、要么令人大呼过瘾,引导用户点赞。
他们精心设计每一帧,和编剧强调“文本能少一个字是一个字”、“视频能少一秒是一秒”。因为时长影响完播率,经验来看完播率、点赞数是决定内容分发的有效指标。
“千万不要小看1%或2%。它可能导致这条视频只推荐给一万人,而不是十万人。”
“只要数据不好就焦虑。”慕容继承是新动传媒CEO,旗下祝晓晗账号拥有4500万粉丝。巨量粉丝攫取之路遍布坎坷。增加人物线是走出阴霾的途径之一。
“多一个角色就多了一些冲突,以前是老爸和闺女,现在是老爸和老妈,老妈和闺女,闺女和老爸。可创作空间变大了。”他认为MCN核心竞争力是持续内容创作能力。
很多抖音短视频达人是演绎大于真实,用抖音前员工的说法:“快手在记录生活,抖音在策划生活。”
算法驱动的平台,哪怕零粉丝,只要有爆款炸出来,就会迎来猛烈涨粉。它顺应人性、充满爽感,但这也是最难受的——粉丝数不等同于商业价值。“说白了都是给平台打工。”一位MCN老板说。
由算法支配的恐惧步步紧跟。“没有一个达人不焦虑的。”即使拥有强人设、粉丝量3000多万的毛毛姐,每当点赞量不到一百万,也会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觉得自己要凉了”、“好不容易站起来,万一不行了怎么办?”
抖音加速使人辉煌,也加速使人坠落。今年越来越多人说,刷到毛毛姐的视频变少了。
现在他的点赞大多只有几十万,甚至十几万。而像他这样火了一年多,在抖音已是稀有物种。对更普遍玩家而言,来得快、去得也快,“起伏就三个月”。
“抖音真的是大起大落。说红就红,说过气就过气。红的时候一夜之间全是他,过一阵就消失了。”一位广州MCN内容负责人说。“在平台面前,网红都不值一提,”另一位北京MCN内容负责人说,“网红是正儿八经向‘死’而生。”
创作者为了迎合算法完播率,视频节奏越来越快、时长越来越短。一条视频爆了,无数人跟风翻拍。
为了赚流量,有MCN不惜让十几个网红同时拍一个脚本。随之而来的是同质化泛滥和审美疲劳。
上述广州人士把一些人做抖音的心态比喻成“上赌博机”,盼望一朝被算法选中,爆红、暴富,又浮躁又投机。价值观输出成为奢望——这些都让单个原生达人难以掀起巨大风浪。
“你看现在最火最火的视频不超过10秒。”薛老湿说。
“过气的场景在我这已经演练一万遍了。”面对无法撼动的推荐机制,毛毛姐比以往平和,还安慰身边人:“不要去操心你控制不了的。”他设想,要是哪天彻底没人看他视频了:“就做回一个普通老百姓,又能怎么样呢?”
“抖音的推荐机制决定了,永远拥抱新入局者。”一位广州MCN老板说。
MCN中,一个重要分支是以前做微博、公众号的老板,他们带着流量思维迁徙而来。他听过无数这类老板吐槽,抖音是做过最累的行业,“每天都是新的开始”。
不同内容风潮如浪花此起彼伏。剧情号以前,技术流、颜值、唱跳、搞笑等,都催生了头部网红,形成全网风潮,但每一种内容风潮兴起后又总会归于平静。
毛毛姐在2017年下载过抖音,“一刷全是花花绿绿、晃来晃去的,真是看不懂”。他马上把App删了,2018年才下回来,这从侧面应证了抖音的大众化。
而帮抖音起步的技术流,早已隐没进生态角落。
刘多说,一些20-30万粉丝的技术流博主,还会跑到老达人群控诉:“我是你们当时跪着求着要来的,现在你们不管我了。”作为抖音元老,薛老湿粉丝200多万。
他的态度是,抖音不再是他们的玩具,它是“主流文化的催化剂”,是“资本的工具”,他呼吁创作者不要忘记表达的初心。
抖音早早把帮达人变现提上日程:2018年5月启动非标广告,6月启动标准广告星图系统(可在线接广告主发布的推广任务),并上线电商。
抖音企图把分散在各个角落的经纪业务抓到自己手中,字节是广告变现一把好手,抖音很快继承过来。
“大家对抖音都是又爱又恨的。”另一位广州MCN老板说。爱抖音因为流量大,容易广告变现。恨抖音在于,它把流量牢牢攥在自己手中。
“抖音不依赖任何网红,既是幸运,也是悲哀。幸运是抖音可以不依靠任何人做得很好。悲哀的是,大家看不到希望,所谓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流水的兵就是达人。”
“更夸张说抖音没有网红。你的粉丝根本不是你的粉丝,是抖音的粉丝。你的流量也不是你的流量,是抖音的流量。所有流量都是张一鸣的。”一位北京MCN老板说。
在抖音,3000万、4000万粉丝只能叫“粉丝量头部”,和实际头部地位完全不匹配。
2019年抖音大举做直播,上述现象更显著。淘宝直播有薇娅、李佳琦,快手有辛巴,他们是平台绝对头部。而抖音直播,“粉丝量2000万的达人,直播间在看人数可能只有1000”,上述老板称。
“你必须要让达人有足够的话语权。如果你的达人不强势,我认为这个平台是不健康的,变成你自己去玩。即使平台有安全感,也是很短暂的安全感。”另一位MCN人士说。
抖音一度想过帮达人艺人化,将潜力股捧上综艺。可惜没成功。讽刺的是,一些在抖音没火起来的人,在外面意外走红。
一位运营说,火箭少女101段奥娟曾在抖音穿校服唱歌,杨超越、费启鸣、摩登兄弟也都是运营维护的对象,“我们把他们当成做不起来的达人。”
他记得当年有同事和摩登兄弟吃烤鸭,没想到两年后,再次到附近餐馆,抬起头,央视一套放着摩登兄弟。他们摇身变成明星,光彩照人、火遍全国,只是和抖音无关。
“不能只在抖音火”是MCN老板的新共识,不少人跨平台寻求安全感。白水说,要在流量高峰去做破圈的事。
五月决定发力小红书、B站和视频号,努力让团队跳脱抖音思维,继而降低单平台依赖。抖音直播曾以流量扶持诱惑MCN签独家,上述北京MCN老板没有答应,“为啥要在一家绑死呢?”
今年,MCN狂热已然冷却许多。2019年一拨人奋不顾身冲进来,但拍短视频成本高,很多玩家入不敷出,真正挣到钱的不多;2020年倒闭的倒闭、收缩的收缩,行业理性和冷静了。
“从投机式地批量做号转向精品化账号。”上述广州内容负责人说。
“核心就是因为抖音懂人性。它是利用创作者想火、想红、想要流量的心理激发他们创作。同时把这个流量卖给广告主,”上述北京内容负责人说道,“创作者是平台繁荣的燃料。”
2020年9月,在刚过去的创作者大会上,张楠表示,过去一年,超过2200万人在抖音合计收入超过417亿元。未来一年,他们要让创作者收入达到800亿。
抖音用豪放的流量和金钱刺激创作者,在欲望驱使下,大家卯足了劲卖命工作。他们亲手投递一波又一波内容,喂饱了算法,壮大了抖音流量帝国。
在算法主宰的世界,就像抖音不那么需要灵魂人物,它也不需要头号玩家。
“但是你要让人误以为可以成为头部,成为大腕,”一位前抖音人士称,“平台必须给人这样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