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谁是灵魂人物
字节跳动的高层,对新业务态度不一。抖音组织架构挂在张楠下面,但两名知情人士透露,“陈林对早期产品有很大贡献”。
彼时公司层面花更多精力在火山,“陈林觉得,抖音是个崭新的东西,Musical.ly有独创性。”他那时“一直不放心”,帮着招人、派人。
在字节,张楠和陈林是独当一面的高管。他们都是80后,成长路径相似——字节收购其创业项目,跟随公司披荆斩棘开辟一方领地。张楠还曾向陈林汇报过一段时间。
据共事者评价,张楠是典型的运营和市场人才,业务判断力强,产品能力略显短板,契合了抖音重运营、轻产品的路径。
“她是个非常有野心的人,也有很强的忍耐度,并且执着。”一位中层人士说。字节不提倡以“哥”或“姐”相称,但内部叫她“楠姐”。
张楠在业务决策上表现强势,“是个很有力气的人”。一位员工回忆道:“经常大家讨论半天,她上去说:我不同意,下一个。”
一位内部人士认为,张楠善于单点突破,搞定头部资源。如牵头娃娃变脸特效、罗永浩签约入驻等。“头部的树立要靠集中用力来实现。”
“一些团队判断做事情成不成功,就要看张楠有没有点赞。”一位运营员工说,张楠不在意细节,更从全局和宏观出发。“楠姐很犀利,她的观点很容易让人听懂。”一位产品员工说。
作为女性高管,张楠被看作有理想主义,乐于在产品里发展爱好。比如主导开发了轻颜和剪映。员工认为,女性高管或许令抖音更为“阳春白雪”。
近距离观察抖音高层的人士判断,任利锋贡献在于最初看到方向,率领团队做了前期工作;而张楠长于调动和聚拢资源——“公司内能调动,公司外想方设法去撬动”,在抖音壮大过程中,驱动团队拼命往前冲。
如今,凭借抖音战绩,张楠从IES负责人升任中国区CEO,也是抖音总裁。陈林调整负责教育等创新业务,为高级副总裁。
在组织关系上,任利锋向张楠汇报。但很长一段时间,内部流传说:“卷卷有四个老板。”具体是:张一鸣、张楠、陈林和张利东。这四人中,前三人已有介绍,而张利东掌舵字节赖以生存的商业化,是中国区董事长。
“张楠是防守者,她要为抖音全部负责,其他人都是进攻者。”接近字节跳动高层的人士告诉我。
这体现在业务会上,比如张一鸣会追问,为什么快手在做XX业务,为什么他们能做大;张利东关心如何从产品中赚取源源不断的金钱;陈林参与创建,直到他专注负责创新业务,才对抖音发问减少。
“在字节做业务负责人是难受的,你的老板、合作方、跟你不一样的下属,全部在各种会上diss。这就是字节跳动的风格。”上述人士说。
“字节这种网状结构特别累。”上述产品员工说,大部分公司采用树状体系,只需向上级汇报,而网状意味着,只要与其他业务有交集,就会分配你到各种会议上。“一天都是会,晚上才能开始干活。每天工作到灰头土脸、蓬头垢面。”
“说难听点,你得会撕逼,内部去吵。不断地会有人challenge你,不管是他懂还是不懂。”上述运营员工说,它考验推动者的思辨力,在混乱辩驳中杀出一道生机。
任利锋有四个老板的状态,持续到2019年6月。那时他迎接了一位新老板——Musical.ly创始人朱骏(Alex)。字节大手笔收购了他的公司,他被调任为抖音负责人。
Alex披着泛白头发,产品能力强,名义上他向张楠汇报,但知情人称,张楠实际退后。
内部人士透露,这背后承载了张一鸣的意愿。“他信任Alex,Alex把Musical.ly从0带到1;而他觉得抖音成功是因为字节在背后支撑着、有钱。”出乎意料,Alex只短暂在位四个月,换帅便宣告失败。
“这个东西太复杂,切不过来。”Alex调去接管Tik Tok,张楠回归。抖音重新回到了她的手中。
不过还有另一种说法。“有可能都是张一鸣安排好的。”另一位前中层说,让Alex先拿国内练手,再去接海外,反正国内已是成熟体系。“老板一定不会把意图都告诉你。”
基于中台和网状治理,字节跳动更提倡集体决策,不依赖个体。“每个人都有认知盲区。你非得等一个人把盲区显露出来,这个产品就遇到瓶颈了。”一位在抖音三年的员工觉得,这是一种性感。
到底谁是抖音灵魂人物?有人说是任利锋,有人说是张楠,甚至有人说是朱骏(因为抖音产品形态来自Musical.ly)。
据上述内部人士了解:“张楠不觉得卷卷做起来,一鸣也不觉得张楠做起来,觉得是赶上这个时代了。”这场灵魂人物之争,更多人把票投给张一鸣。
虽然张一鸣从未在一线指挥,但他们相信,抖音成功是体制的胜利。
它带来一个冷冰冰的现实:抖音也许根本不需要灵魂人物。在这家理性至上的公司,除了张一鸣,没有一个人绝对重要。
“这个螺丝钉走了,另外一个螺丝钉补上就可以。”上述运营员工说,“没有说这个机器有特别大的轴承。”
五、权力更迭接力
在抖音,你会遇到个性斑斓的同事。有的纹身、染发,有的玩跑车、极限运动,有的爱穿奇装异服——上面西装,下面短裤,再搭一双鲜艳长袜。
“我们美女太多了,我都惊呆了。”一位男员工欣喜地告诉我。但你也会发现,这里流动率很高。年轻人前赴后继,一句玩笑话是:“一个月就是老员工。”
他们绘声绘色地形容这种感觉,“搭积木”是妥帖比喻。“当你完成搭建动作,这地方稳了,就可以撤了”,换一拨人上场。
初创员工深有体会。“每个人都在交棒。”在他看来,这是一场接力赛,而非万米长跑。
不同时间、不同业务阶段,换不同人上阵。像他这样的老员工,先后接手三四个新业务,都是从0到1做起来,再“一棒一棒地交出去”。“第一次会比较不爽,到后面释然了,没有人觉得你应该牢牢握着不放。”
创立伊始,音乐是抖音的灵魂。第一任音乐负责人名叫朱洁,歌剧专业毕业。朱洁起先负责今日头条音乐,之后带团队入驻抖音,搭建音乐中台。她向任利锋汇报,接着迎来了抖音神曲层出不穷的2018年。
音乐这样的感性项目,内部一度面临尴尬。“公司所有业务都是数据量化的。”一位音乐中台员工称,他们不能靠“音乐打动人心”来沟通。好在团队用数字证明了自己。
2018年,中国年度播放器Top100里70%爆款来自抖音。
然而刚做出业绩,等待他们的是苦涩。次年初,公司招募了一位新音乐负责人牟菲,安插在朱洁上面。两人尝试磨合半年,新负责人力主发展MV。
但大环境是,唱片公司都不投MV了,产能下降,业务天花板显而易见。二人毫无共识,这个故事以朱洁离职告终。
空降兵往往是“交棒”、“换帅”的前奏。故事还没结束,2020年,牟菲离任,曹桢全盘接管。
倘若业务狼狈,交棒将越发频繁地上演。
对2018-2019年的抖音来说,“内容泛化”是一场持久攻坚战,也是向大众娱乐平台高歌猛进的必经一役。在大多品类上,抖音都插上了胜利的红旗。但它也有失策的时候。
挫败感来自对本地生活的贪婪。2018年中,在位于漕河泾的上海总部,抖音秘密成立POI(Point of Interest,兴趣点)团队。他们集结三十人,这对当时的抖音是豪华阵容。全部运营人员才扩张到百人,该团队就占三分之一。
这帮人依托POI详情页,运营美食、旅行两个垂类。他们想竭尽全力从美团口中抢走一块肥肉——然而打击接踵而至。
接近该项目的人说,最早他们自建产品功能,期待自成交易闭环。商家通过企业号入驻后台,在抖音上线优惠券,结果整合产业链资源太难。于是转向第三方服务,美食接外卖、团购平台,旅行接酒店B2B平台,仍未见起色。
一方面,流量损失大,“真正到POI详情页里面去的不到1%”;另一方面,“用户心智也没有养成”。更难受的是,管理层在关键问题上态度模棱两可。内容和交易是本地生活一个硬币的两面,关于二者主次,“OKR是一直对不齐的”。
抖音再造美团存在困难,一位核心人士指出更底层的逻辑:POI是种草逻辑,以主动需求为主,而抖音基于海量的推荐分发。“一家咖啡店,能服务的只有方圆五公里,比如一万人,但抖音会分发到一亿人。”
另一位人士说,本地生活与信息匹配的不同处在于:
- 有地理位置限制;
- 库存以时间为分割,比如今晚的酒店库存用不到明晚。
关于POI该不该做、做多大,高层也存争议。
仅两年,POI负责人走马灯似的换——先是郑威,后来是肖瑞,再之后是汤芸瑛。
而今年,POI汇报关系从李恬转向陆游,他去年刚到任,在上海带领一支队伍做抖音站内社交。陆游直接向张楠汇报,他的部分职责是带领POI团队转型同城社交。
成立之初,内部人疯抢要做POI,兴旺时团队增至40来人。但在接二连三的折腾下,已将近折损半数。
“从没有像字节交棒这么快的公司啊。”上述老员工感慨。
“它让每个人感觉自己打了鸡血一样,觉得拿着钱、等着晋升会不舒服、没意思、无聊。”拿初创运营员工举例,除了李恬坐稳运营负责人,其余几人皆已不在公司。
再比如:广告、电商都是抖音团队开始做,之后移交给商业化中台,过渡团队不少离职。“感觉在抖音里就跟到点下车一样,想守住江山的最后都没守住。”
离别是仓促的。很多人身上绑着竞业协议,关于自己从哪来、到哪去,只能含糊其词。
2018年是斗志高涨、扭转战局的关键年份。抖音经历了疯狂增长,年底日活突破2亿,超越快手。这背后是火急火燎的接力棒交接和扩张。中卫通大厦很快坐不下了,团队搬至面积更大的紫金大厦。
温情渐渐消失掉。早期员工感受最明显,从年中起,抖音不再是内容社区了。以前抖音达人互相有微信,“突然觉得达人没有圈子了”。
年末,公司为抖音员工大方地发放年终奖,据传给任利锋发了100个月薪水,其他早期人员大概20余月。“在抖音过两年真的像跟过了十年一样。”压力下,有员工增肥快一倍。
抖音文化以快著称,一切以3.0倍速快进。
向眯入职,上午电话通知面试,下午发offer;预约会议室太耽误事,每早开“站会”;OKR每两月复盘,目标激进,必须时刻紧绷,驱赶自己向前奔跑。
在这里,收到消息“已读未回”尤其不礼貌,没一会儿对方就把你领导拉来群里;推动计划也是,当周开产品评审,当周AB测试,两周出系统性结果,从数据、研发、算法各方位解析并分析漏洞,火速从中台拉资源,一个月上线完毕。
此外,他们还有雷打不动的大小周——隔周单休。
“字节贯穿始终是‘活下来’的文化,每两个月不出成绩的时候,你就很有可能被干掉,”一位接近抖音高管人士说,“是日常在焦虑,那个频率特别密集。
白天分分钟都在开会,晚上7点开始回邮件,处理琐碎的事情。12点老板跟你要报告,凌晨2点在等你的东西。”
“在这艘大船上面,所有人都高度紧张,我们像机器一样被训练着,一年在当三年用。没有朋友、没有情感、也不需要互动。”一位中层回忆,巨大压力下,他变得尖锐。
“速度太快了,我几乎像疯了一样,说话快,觉得谁都是傻子,我甚至一直在怼人。”
让交棒达到高潮的是任利锋,即使一手创立抖音,也未能幸免。2020年,字节宣布任利锋调任西瓜视频。
这家公司体制强大,也正因为此,没有人能与体制媲美。人甚至像系统上的“零部件”。
接近字节跳动的人士说,字节从去年到今年把中层轮岗了一轮。“卷卷去西瓜,张楠(男)去飞书,韩尚佑去直播,基本上我们数得出名字的都换了。”公司缺少了点人情味。
他认识一名中层,要给他空降领导时,从告知到宣布只有短短三天,“没有任何前奏。”
多位接受采访的员工表示,转岗任利锋正是因为做西瓜视频挑战大,公司给他再次证明自己的机会。
“太官方了,”当我转述时,上述中层说,“这是个不能说的秘密。”
另一位抖音人士说,抖音团队战斗力强,但也飘荡起一丝政治化气息。“你是能读懂空气的。”但客观来说,浓度比外面很多公司低。
抖音成长为公司中流砥柱,从做大蛋糕过渡到分蛋糕阶段。不少相关人反映,内部浮现政治化和互相撕扯。“这是你要在一梯队产品必须承受的代价。”一位基层员工说。
腾讯新闻《潜望》了解到,2020年9月,抖音迎来了新的产品运营负责人。
内部系统显示名字是Seven,向张楠汇报。有前同事透露,她是位强势的80后女性管理者,接棒了任利锋之位,抖音运营、产品、社区安全都向她汇报。对空降高管来说,灵活调配中台积木及积木背后的人,是挑战,也是必修课。
值得注意的是,字节跳动中高层多以“负责人”称呼,职位模糊化,汇报关系也变化多端。
“这家公司就像地铁,所有人挤进去,车开了,呼一下又出来。”上述中层说,很多人都是忽然来了、忽然走了。“它就是那样激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