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下面我们讨论一下逻辑学的问题。逻辑学里有一个特别值得关注的概念——“真实”。从熟知与否的层面上来说,其清晰度无可比拟,即使孩子也会充满信心地对其加以使用,从不会觉得自己存在理解上的困难。
然而,对其在下一个阶段上的含义,即给出抽象定义,可能许多人都会感到困惑,包括那些有一定思想深度的人。想要得出这一层面上的定义,也许可以从现实与其对立面——虚假之间的差异入手。虚假的事物来自人的想象,带有人们思想的印记。这些特征同时不受人们思想的左右,也是一种外在的真实。然而,也有一些由思想产生的现象,这些现象可以说是真实的,因为确实有我们思考的成分。不过,尽管它们的特征源自我们的思考活动,但它们并不依赖于我们的思想内容。于是,如果一个人确实做了某个梦,这个梦就作为一种精神现象切实存在。他做着这样的梦,梦的内容与别人认为的内容无关,也与该内容内的所有观点都完全无关。从另一方面来看,我们先不考虑做梦这个事实,仅考虑梦的内容。梦的内容是独特的,因为除了做梦,没有其他方式可以拥有它。所以,我们可以把“真实”定义为其特征与任何人的观念无关的事物。
然而,不管我们得出的定义多么令人满意,我们绝不应该以为,它就已经让“真实”的观念完全清晰了。接下来,我们要用自己的规则来加以分析。根据我们的规则,真实和其他属性一样,存在于相关事物带来的特殊的、可感知的影响中。现实的事物能够产生的唯一影响就是信念,因为它们激发的所有感觉都会以信念的形式融入我们的意识。于是,我们的问题就变成了如何区分正确的信念(或者说真实的信念)和错误的信念(或者说虚幻的信念)。那么在第一篇文章中,正确和错误的思想在得到充分发展之后,都可视为解决不同观点的分歧的专门的科学方法。一个人若是武断地采纳某个观点,依然可以使用“真实”这个词,强调他坚持这个选择的决心。当然,坚持永远不会是唯一的方法,因为推理比它要普遍得多。不过在黑暗的中世纪,我们还是发现了一些贴切的例子。司各特·爱留根纳(Scotus Erigena,爱尔兰哲学家、诗人)写了一首诗,主题是“苏格拉底因赫拉博而死”[实际是“苏格拉底死于毒芹”,爱留根纳将“毒芹”(hellebore)的英文单词错误地当成人名赫拉博(Helleborus)]。爱留根纳毫不犹豫地告诉心存疑惑的读者,赫拉博与苏格拉底是两位杰出的希腊哲学家,在一次争辩中,苏格拉底不敌赫拉博,他对此事太过在意,竟因此而死。一个人所持的观点如果毫无根据,只不过是信口开河,我们还怎么能指望他心怀真理呢?我想,苏格拉底如果在争辩中落败,他的灵魂应该会欣然接受,因为他可以从中学习;这与这位注解作者的天真观点形成了鲜明对比。对于后者,讨论可能不外乎是一种挣扎。当哲学从漫长的沉睡中苏醒,在神学还未完全对其控制之前,似乎每个学者都在尽其所能,发现尚未被他人陈述的观点,为自己设防,不时也会卸下防备,与他人斗争一番。于是,虽然掌握的争辩记录很少,但足以让我们了解很多学者关于唯名论与实在论的观点。在《我的苦难史》(Historia Calamitatum)的开篇中,我们就可以看出阿伯拉尔(Abelard)和其同时代哲学家一样的斗争精神。对于他而言,真理就是堡垒,就是基地。在“权威法”盛行之时,真理也不过代表着天主教信念。教会神学家绞尽脑汁地想要调和亚里士多德与教会的观念。翻遍他们那些冗长的文书,几乎每一段都是这样。值得注意的是,在不同的信念同时出现时,变节者会受到鄙视,为人所不齿;就连与他们同一信念的一方也会持有同样的态度。于是,忠诚替代了真理,变得至高无上。自笛卡尔以来,真理这个概念的缺陷开始逐渐模糊。不过,拥有科学头脑的人有时会注意到,相比寻求事实真相而言,某些哲学家更倾向于寻求与其体系相吻合的信念。用引证事实的方法很难说服一个先验主义者,然而向他证明他持有的观点与他在另一处的论述不符,则很容易让他服输。这些人不相信辩论会有停止的一天,他们觉得,某种观点即使对某个人来说可能是自然而然,但对另一个人来说却并非如此。所以,信念是永远无法和解的。为了获得满足,他们固守自己的观点。但是,同样的方法只会让观点不同的人得到另外的认识。他们手中的真理是多么脆弱,于此可见一斑。
从另一方面来说,科学的追随者都相信,只要研究足够深入,每个问题都会得到唯一的解答,从而加以应用。若想研究光速,人们可以去研究金星的运行和其他恒星的像差、火星的反相和木星卫星的缺蚀、菲佐方法、福柯方法、利萨茹曲线运动以及动态和静态电学比较法等。也许他们起初得到的结果互不相同,但是随着方法和步骤的不断完善,这些结果一定会不断接近,向某个结论收敛。所有的科学研究均是如此。不同的思路也许一开始互相对立,但是随着研究的进行,会有一种外力推动它们走向同一个结论。这种思维活动会带我们走向一个确定的结论,就好像命运的驱使一般。对持有的观点加以修正,另选事实加以研究,转变看法,都不会让人逃脱注定会得出的结论。这个伟大的法则存在于真理与真实的概念中。我们所说的真理,实际就是指那些注定[25]让所有研究者都达成绝对共识的观点,该观点代表的对象就是真实的。这就是我对于真实的解释。
但是人们可能会说,这种观点与我们对真实的抽象定义相反,因为它表明真实的特点源自人们对它的看法。不过在这一点上,人们给出的回答是,从一方面来说,真实具有独立性,不一定是独立于全体人类的看法,而是独立于个别人(你、我或更多人)的看法。于是,从另一方面来说,尽管最终看法的对象取决于这个看法究竟是什么,但是它是什么并不取决于个别人的想法。只要人类尚且存在,我们的人性就可能会无限期地推迟观点的和解,甚至可能会造成某种武断的主张为大众所接受。但就算是这样也不会改变信念的本质,只要研究得足够深,最终得到的必定是信念。如果在人类灭绝之后出现了另一个智慧物种,同样有着研究的能力与天性,那么真实的观点就是他们最终得出的结果。打入地底的真理还会重现。从研究中最终得出的结论与任何人的想法均无关,但如果说它为真实,则一定源自研究注定导向的事实。所以只要研究得足够深,最终定会走向信念。
也许有人会问,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历史事实要做何解释?它们在史书的周转中流失,渐渐被人遗忘,成为永远的秘密,淹没于历史的洪流。
几多宝石流光溢彩
却曾在深海洞穴度日如年
几多花蕾生而娇嫩
却在沙漠中挥洒了香甜
这些东西不为我们所知,所以它们就真的不存在吗?那么诚如某些科学家所预测,宇宙终将会陷入死寂,所有生命终将消失殆尽,那么因为没有人见证,所以原子碰撞也不复存在了吗?对于这一点我想说,虽然没有一个确切数字可以表明已知事物与未知事物数量的关系,但是说研究不会为已知问题带来确切的解决方案,这是不符合哲学原理的,毕竟我们的前提是该研究要足够深入。几年前谁又会想到,我们会发现某些恒星的组成物质,而这些星体离我们的距离可能比人类的历史还要长?谁又能保证,我们在几百年后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谁又会知道,继续进行科学研究一万年之后,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如果研究持续进行几百万年、几十亿年,或者更长时间,我们又怎么敢说某个问题永远不能得到最终解决呢?
但是有人也许会反对:“想那么遥远有什么用?何况原则实用才有意义。”我必须承认的一点是,如果一块石头在完全黑暗的海底,那么我们说不说明这个事实其实并没有很大的差别。也就是说,这块石头也许明天就会被打捞上来,所以说明与否可能没有很大区别。但是海底还会有宝石,无人涉足的沙漠也会有花朵,这些前提可能更关注的是语言的安排运用,而不是对我们思想上的影响,就像我们说“在不对其进行挤压的时候,钻石就是坚硬的”是一个道理。
然而对我而言,通过对规定加以应用,我们已经对“真实”这一概念有了自己的理解。关于这些思想所依据的事实,如果我们要在那些使用科学方法坚定信念的人群中宣传形而上学的本体论,使其被广泛接受,那我们也许就不应如此草率地对该观点的唯一性做出判断。然而,形而上学是一种令人好奇的东西,虽然并不见得实用,所以关于它的知识就像没有露出海面的礁石,主要的作用还是让我们对其敬而远之。这里我不再用本体论的知识来折磨读者,因为在这一层面我所做的讨论已经超出了预期的范围。我也已经给读者讲解了部分深奥难懂的数学和心理学知识,恐怕我的大部分读者已经至此弃书,只有编校人员看过相关的内容了。但我依然相信这个话题的重要性。逻辑之路没有坦途,卓越的思想只能通过细心的思考才能获得,别无他法。不过我知道,普罗大众更喜欢朴实俚俗的思想。在下一篇中,我会把视线拉回到比较简单的讨论上。经历了本篇考验的读者在阅读下一篇时,一定会有所收获,且看这种看似乏味的方法如何在科学推理中发挥重大的作用。
至此,我们尚未跨越科学逻辑的门槛。当然,让思想变得清晰至关重要,但是失去了真实,可能清晰也就失去了意义。在之后的几篇中,我们将更加深入地就这一话题展开研究。孕育多种形式、多个领域的有价值的思想,推动文明的进程,树立人类的尊严,这是一种艺术。这门艺术尚未被归结为原理,我们只有探究科学史才能略见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