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所有研究过现代普通逻辑学论著的人,都一定记得两组完全对立的概念:清晰与模糊,明确与混乱。这些概念已经在书本篇章中存在了两个多世纪,没有任何改变。逻辑学家们通常都将其视为自己学说的宝藏。
清晰(clear)的思想可理解度很高,无论何时何地都能被分辨出来,所以它从来不会误导别人。如果达不到这样的清晰程度,那就是模糊了。
这个哲学术语相对还算清楚。不过,由于是在定义“清晰”,所以我希望哲学家们能够平实地对它进行说明。具有思辨能力,不犯思想混淆的错误,看穿其费解的形式,这些都是“清晰”这种有力的智识工具的表现形式。纵观世界,其实它并非常见。从另一方面说,人们对于某种思想如果仅仅是熟悉而已,在常见应用中对其进行分辨时却踌躇不前,这是达不到清晰理解的水平的。这样的理解程度归根结底可能仅仅是主观上觉得自己精通了一切,而实际则不然。不过,在我看来,谈及“清晰”时,逻辑学家们表达的可能仅仅是对某种思想的熟悉而已。他们认为,清晰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优点而已,还需要其他元素加以补充,也就是“明确”。
明确(distinct)的思想指的是不含任何不清晰内容的思想。这是一个专业术语。在逻辑学中,“内容”指的是定义中包括的一切内容。对于他们来说,如果某种思想可以被准确地、抽象地定义,那就可以说该思想是明确的、可理解的。这个话题是逻辑学专家留下的,如果不是这个例子突出展现了他们在思想活动上几个世纪的沉寂,麻木地忽略现代思维方式,丝毫不想用这些新内容来完善逻辑学,那么我也用不着跟读者赘言他们的言论了。不难发现,熟练使用以及抽象的明确性有助于理解,这样的信条在哲学中一直有着特殊的地位;并且,现在已经到了将获取知识的方法更清晰、更完美地阐述出来的时刻,这个时代中我们尊敬的那些伟大的思想家已经开始做了。
当笛卡尔开始重建哲学的时候,第一步就是在理论上允许怀疑,摒弃形而上学学者主张的“权威即真理的源泉”。完成了这一点之后,他开始寻求更加自然的真理之源,并承诺会在人类思想中寻找到它的总和。这种变化直接地把“权威法”转变成了“先验法”,这一点在前一篇中也有所叙述。自觉(self-consciousness)会赋予我们某些最基本的真理,决定什么能够被推理。但是,显然不是所有的思想都是真理,所以他指出,证明一种观点无误的首要条件就是清晰性。不过,他没有考虑到,这种清晰究竟只是看起来如此,还是确凿可靠。笛卡尔相信内省的作用,就算对于外部事物的知识也是如此。那么他为何要质疑我们脑海中思想内容的真实性呢?我认为,当他发现有些人的观点看上去很清晰、很积极,实际上却是与根本原则背道而驰之后,他开始觉得,思想仅仅清晰是不够的,还需要明确,也就是说不可包含任何不清晰的内容。由于他没有明确地对此进行解释,我认为他的意思可能是:这些思想必须通过苏格拉底意义上的辩证检验,不能仅仅是在开始时看上去很清晰,还要在探讨过程中也不会发现它有任何不明确的地方。
这就是笛卡尔的“明确性”理论。人们觉得该理论完全符合其哲学层次。莱布尼茨(Leibnitz)也多多少少地对它进行了发展完善。无论何种情况,视线能及与否,莱布尼茨这位伟大的天才都做出了卓越的贡献。他清楚地知道,一件机器不会永远地工作,我们需要不停地给予动力。不过他并不了解,思维的机器只能转化知识,却不能产生知识,只有相关的具体的事实才能产生知识。于是,他遗漏了笛卡尔哲学的核心,即我们都会不由自主地接受某种看上去再明显不过的主张,无论其符不符合逻辑。莱布尼茨希望将一切学问的最根本原则,也就是逻辑原理加以简化,一些必然正确的公理,只要否认这些公理,就会带来自相矛盾的结果。同时,他明显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观点与笛卡尔之间的差异。于是,他又退回到逻辑学陈旧的形式中。总体来说,抽象定义在他的哲学中占据着重要的地位。因此,在观察笛卡尔历经艰难得出的方法时,自然地,我们可能会觉得自己清楚地理解了他的观点,但这些观点实际上仅仅是模糊的概念而已。对他而言,最好的补救方式就是对每条重要的术语都进行抽象的定义。相应地,在定义“清晰”和“明确”的时候,他将“明确”描述为“清晰地理解定义中包含的一切”。自那时起,各类书籍都开始引用他的观点。到了今天,人们不再过分高估他的空想。仅凭分析定义是学不到新东西的。不过,可以通过这种途径整理我们现存的信念。像其他经济体系一样,秩序是智识经济中的一个核心元素。因此,在书籍中首先呈现达到清晰的方法,紧跟着加上定义,这种方法是经过人们公认的。但是如果没有任何更高层次的思想,就和反映一百年前的哲学成果没什么两样了。“清晰与明确”这一哲学教义广泛地得到了人们的认可,也许研究至此已经足够,但是现在还是应该将这一珍贵的“古董”暂且放到架子上,而开始用更现代、更实用的东西来武装我们自己的头脑。
应该说,逻辑学教会我们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让我们的观点更加清晰。更重要的是,忽视它的人通常是最需要它的。知道自己所想,成为自己思想的主人,这是迈向有意义、有分量的思想的坚实基础。思想越简单越有限,它也就越容易习得。有了清晰的思想,人们就不必在厚重的思想泥淖中举步维艰。的确,一个国家可能需要一代一代地克服语言驳杂造成的不良结果,自然地,还有无穷无尽、高深莫测的思想。我们也许看到了,它在历史上渐渐地完善这些方面的书面形式,渐渐淡化形而上学,并通过极大的耐心(这通常是一个额外的优点)在各种思想方面获得了优异的成就。历史的篇章还未完全打开,我们尚且未知这些具有优秀思想的民族是否会在以后的日子里超越那些虽然思想语言贫乏但却对其很好掌握的民族。不过对于个人而言,毫无疑问,少数几个清晰的观点一定好过许多混乱的观点。我们不能说服一个年轻人放弃他的思想中最精华的部分,而去挽救那些糟粕。混乱的头脑甚至无法看到这些牺牲,因此认为完全没必要这样。对于这样的人,我们能做的不过只是同情而已,就像对待一个有先天缺陷的人一样。时间确实会提供一定的帮助,但是很不幸,由于自然的安排,思想的清晰与成熟形成得极为缓慢。清晰性对于生活已经安定下来的人的影响要比一切刚起步的人更大,前者犯的错误已经基本上造成了相关的后果。一个年轻人的头脑中,如果潜伏着简单的、模糊的、单一的、无意义的思想,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这种思想就像动脉肿块,吞噬着头脑的营养,让受害者无法释放其大脑与智慧的丰富活力。许多人年复一年地将某些含糊不清的思想视为珍宝,而实际上,连将这些思想完全定义为错误也是没什么意义的。不过,他还是疯狂地热爱这一思想,与其朝夕相处,并将自己的精力与生命都奉献给它,一切都以它为中心,与其共生,以其为本,直到这种思想融入血肉。可是某天早晨,他醒来后突然发现,就像神话中的梅露西娜(Melusina,欧洲神话中的圣泉之神),它完完全全地消失了踪影,他生命中最精华的部分也从此不见。我本人也认识这样的人,谁知道究竟有多少形而上学学者、占星师、辩论上帝是否能创造方形之圆的人呢?关于他们的历史,可能并不会被包括在古老的德国传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