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生之中始终能够学习新技能。进化赋予我们的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设计和脚本化的行为，让我们以此适应特定的环境，而是让我们拥有可塑性极高的神经系统资源，以及克拉克所说的不间断的监控和校准机制。11当我开始学习一项新技能、使用一件新设备时，需要经常在身体和外界之间进行调解，通过行为建立的感知循环可以适应那些我们还没有掌握的物理现象。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学步状态，要不断思考如何通过外界调整自己。
摩托车的驾驶动力既精细微妙又惊心动魄。要想让高速行驶中的摩托车向左转，你要把车把向右转。摩托车车手称之为反向推把，这的确违反人的直觉，但是正是将车把微微右倾的动作实现了向左转弯。
学习驾驶摩托车，要经过一系列肌肉记忆的练习，这些练习需要与相关的视觉线索相结合。一旦确保结合，摩托车车手就会关注视觉线索，而非肌肉运用。速度越快，注意力就要越集中。摩托车公路赛中，车手的注意力集中程度令人惊叹，就像看到弯道处车手几乎完全倾斜的场景一样令人赞叹不已。在弯道处，你会看到赛车手的膝盖、手肘刮擦地面，但是如果能透过头盔护目镜看到他的眼睛，你会看到他的眼睛已经几乎与车前进的方向垂直，车手一路上都是通过眼角进行观察的。
骑摩托车还有一点很特别，就是你的目光聚焦在哪里，车就往哪里开。尤其当你的眼睛只盯着路上的危险看，那你肯定会撞上它。这不是墨菲定律，而是可靠的事实，它揭示了我们在与超前反应的运动感觉进行协商时，具有深层次的“意向性”。处于这样的身体之中，我们的目光和运动连接在一起为我们服务，因此我们无须多加思考。但这种成熟的结合也会成为骑摩托车时的不利因素，必须刻意使其停止工作。你必须尽快转移对危险的关注，转而专注于你要去的方向。
这种视觉要求绝对是违反直觉的，比如走路时，我们看见危险才能规避危险。我们的行动计划、视觉系统和感知直接、本能地对所发生之事的好坏做出判断，它们以适合我们的方式结合在一起，并且已经达到了某种自动性。但如果身体与外界之间的关系是由机器来调解的，并且需要另一组肌肉反应来实现预想的回避，那说明你的适应性不强，必须重新将肌肉反应、视觉系统和感知联系在一起，以形成不同的自动反应集合。摩托车车手练习过程的核心就是一个自然人体完全陌生的现象，即陀螺进动（gyroscopic precession）。
吉布森的研究能帮助我们理解这一点。他认为运用“生态位”（ecological niche）的概念来理解感知是十分必要的。生态位并不完全等同于栖息地。生态位更多用于指向动物如何生活，而非动物生活在何处。12它不是用于指代纯粹的物理环境，而是就动物的生活方式而言对其有意义的环境的方方面面。13如果你依靠两个轮子生活，那么陀螺进动的重要性就相当于重力之于生态位的重要性。
吉布森最有趣也是最具争议的观点是，他认为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感知到的事物，不等同于无利害关系的观察者所感知到的纯粹事物。更确切地说，我们感知到的是事物的“可供性”（affordance）。环境的可供性是指，它给予动物的东西，无论这些东西的功能好坏。可供性引发并引导行为，吉布森认为，它也建构感知。环境中的事物都具有很多功能，这些功能有好也有坏。比如对于摩托车车手而言，如果中央隔离带的路缘足够低，可以在危急时刻用作脱险通道，这就是好的方面；比如车辆发动机空转时滴下的油渍出现在十字路口的车道中间，这就是坏的方面。如阿尔瓦·诺埃（Alva No?）所说，我们在感知时，感知到的其实是运动的可能性。14
我们对这些可能性的感知不仅取决于环境情况，也取决于个人技能。一个武术高手与人对打时，他会注意对方的站姿和距离，以便在必要的情况下给予重击并阻止对抗还手。15因为经过长期练习，对方的位置就是他所看见的。依据战斗的可供性，他也许会感知到旁边的家具，还有吧台上触手可及的东西。然而他看到的东西你我未必看得到。
可供性存在于行动者与其环境的适应关系中。当这种关系是以摩托车等假体来进行调解时，我们感知的物体和感知的方式都会改变。在调查运动是如何通过环境影响感知时，吉布森只考虑到了自然人体。但他的可供性理念为思考文化与技术提供了有益基础，即为思考人类生态位提供基础。这对于我所提出的“情境中的自我”具有重要意义，我们将在本书“与他人相遇”这一部分中进行深入探讨。现在让我们将注意力放在摩托车的例子上，来详细说明这个专业的人类生态位。
除陀螺进动以外，摩托车中更加“反常”的挑战在于，你视野中物体的运动速度与通常走路时的速度截然不同。因此，保持目光的警觉性就十分有必要。走路时，人有一定的时间对所处的特定环境判断危险，并对此做出反应；船在海上行驶，船长拥有相对较多的时间来避免与另一艘船相撞；但是鳄鱼训练师解读鳄鱼的行为就迫在眉睫。在快速发生的事情中，这些“判断”一定是非常迅速的。这肯定不是有意识的推理下的产物，就如同我们快速奔跑抓住空中的球一样，因为推理是一项缓慢、需要认知成本的活动。骑摩托车全速前进时，需要高度集中注意力，通过潜意识综合运动感知数据，而不是清晰的逻辑思维。
这些数据离不开一系列机械上的应急能力。摩托车车手通过轮胎感受路面情况，他们对轮胎气压、横截面的形状和使用的橡胶材料都很挑剔。轮胎截面越稳定，车手倾斜身体时，行驶方向越容易保持直线。截面或“剖面”越宽，车手直线行驶时会形成越大的抓地面积，比如在直线跑道最后加大制动功率，对车手制动十分重要。车胎截面越窄，车手压弯时的抓地面积就越大。因此选择何种车胎在某种程度上取决于跑道情况和车队的比赛策略。车胎使用不同的橡胶材料或多或少都会因为突然的加减速而变得松垮，影响车手在拐弯处的制动速度。在此种情况下，牵引力变成了限制因素。通常，车手会储存牵引力，然后明智地分配在拐弯、加速和制动阶段。一些轮胎的传递效果优于其他。车手也可以通过避震器感受路面情况，在公路赛用摩托车上避震器的压缩、回弹阻尼和弹簧刚度都可以分开调节。一些车手甚至对转向头轴承很挑剔，坚称他们可以感觉到锥滚子轴承和滚珠轴承之间的区别。毋庸置疑，车手在以209公里的时速压弯时，不会关注上述任何一个因素，他膝盖着地，和其他车手相隔仅仅一两米的距离。此时，牵引力的应急能力和陀螺进动成为第二天性，就像冰球运动员手握球棍，盲人手拿盲杖一样，摩托车车手并不需要多加思考。
哲学家阿德里安·屈森斯（Adrian Cussins）写过两种知晓速度的方式。16他骑摩托车环行伦敦时，根据不同的天气和路况调整车速，将其与车速表上的速度相对比。在这个例子中，速度以数字方式呈现，要了解这个数字的重要性，必须将其与另一个数字相对比：标示的限速。但是这种“重要性”很低。屈森斯想要说明的是，用第二种方法来知晓速度是将速度作为一个符号。我的时速是72公里，这是事实，具有客观真实性，但是脱离了摩托车车手感觉自己所在的特定驾驶情境。时速72公里不是速度，而是速度的表现方式。它的好处是标准化；它是可以在具体化的、有特定环境的情形之间传递的事实。
屈森斯认为，这两种认识速度的不同方式，对世界的认知取向非常不同，有时甚至是相互竞争的。当速度的客观呈现介入到摩托车车手和他对情境的感知之间时，会干预车手直接所处的世界。屈森斯曾说，感知具体内容的最大好处在于，它与行动直接相连，不需要由耗费时间又不切实际的推理工作来帮助理解。
如果屈森斯的说法是正确的，那么依靠车速表会阻碍我们练就高超的车技，因为客观知识干涉了我们的经验知识。但是屈森斯没有详细说明这种干涉是如何产生的。依据认知科学文献中的一些线索，我认为这种干涉是因为产生了某种替代。速度的符号表征成了关注的对象，多少取代了对速度的生态和运动感知体验。关键在于，与生态体验不同，速度的符号表征是“情感中立”的，因此不会备好行动计划，比如躲避策略。而对老练的车手而言，行动计划已经与他的危险感知融为一体，并且已经达到了某种程度的自动关联。
摩托车车手所看见的消极可供性不仅限于道路上的油渍，毕竟，道路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被看作一种社交场所。你可能会注意到站在十字路口的人，前车的司机踩了下刹车，从后视镜里发现后车的司机露出极不友善的厌恶感。你也注意到了刚从小巷里窜到你对面的运货卡车，司机似乎在笑，他好像是在跟驾驶室里的另一个人聊天。司机看起来有些马虎，没有确认路况就直接驶进了主路。经历过多次惊吓以后，你终于掌握了在市区骑摩托车时的一些重要信息，这些信息与车速表上读取的速度是完全不同的。
我怀疑过度依赖车速表会弱化行为与感知之间的联系。确实有证据表明，当我们的注意力转移到符号表征上时，它会造成这种弱化效果。下面的例子正是说明了这一点。在一项实验中，实验对象是一只黑猩猩，名叫示巴（Sheba），曾学过数字，安迪·克拉克向我们做了介绍：
示巴和另一只黑猩猩莎拉（Sarah）坐在一起，面前放着两盘食物。示巴指向哪一盘，莎拉就将那一盘据为己有。示巴总是指向多的那盘，所以结果总是自己拿到少的。可以看得出示巴对此感到不满，却也无力改变。但是，当食物通过集装箱运来，外面的包装上标有数字的时候，魔咒解除了，示巴指向数字小的那份，因而得到了更多食物。
数字就是表征，因为数字本身看起来并不美味，使得黑猩猩通过生态学上特定、快速的子程序回避了自己的行为。它提供了选择性注意的新目标和行为控制的新支点。17
通过将环境中的有形物体抽象化，黑猩猩变得更加擅于实现效用的最大化。他们变得更像新教徒，我们可能会说：要想在将来得到最多的食物，就需要一点暂时的禁欲主义。当你把注意力转向抽象事物时就可能做到这一点，比如对新教徒而言转向金钱，或者对黑猩猩而言转向数字。抽象事物变成克拉克所说的行为控制的新支点，由此文明就诞生了。
但说到摩托车，具体生态上快速节约的副程序多半是好的，因为每一件事情都发生得十分迅速。18我们将这些子程序称为感知－行为回路。正如黑猩猩和其他除新教徒以外的人一样，看到食物美味可口才会伸出手去，摩托车环境中的诱惑触发了驾驶行为和其他控制行为的信号输入。上述回路与情感密不可分：看到美味的食物和危险的事物才会做出反应。在技艺精湛的情况下，感知－行为－情感回路意味着融合已经达成，你才会表现流畅，不费力气。
那么明示的思考在这种表现中起作用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