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欺骗代价高昂但让人欲罢不能。
1.
埃伦斯堡小城在西雅图以东仅需两个小时车程的地方。小城在喀斯喀特山的另一边，人口约1.8万人，中央华盛顿大学便坐落于此。但直到1980年，关于这里，人们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埃伦斯堡输给了奥林匹亚，没能成为华盛顿州的首府。因此，埃伦斯堡得以开办一所小型学院，也就是后来的中央华盛顿大学。论名气，中央华盛顿大学并不为人所熟知，华盛顿州的人都不了解，更别说其他地方的人了。但1980年，这里出现了一个世界闻名的“明星”。她不是杰出的教授，从未上过大学，但她天赋异禀，擅长美国手语。她的名字叫华秀（Washoe），是世界上第一只学习美国手语的黑猩猩。5岁时，她已经学会了数百个手语符号，数百个啊！她可以熟练使用132个符号。看到一只狗时，她会用手语说狗；想要拥抱时，她会用手语说要抱；饿了时，她会用手语说快喂我。令人惊讶的是，她可以将学到的一些词汇拼凑起来，表达自己的某些想法。每天一大早，她会用一系列手语跟训练她的心理学教授罗杰·福茨（Roger Fouts）打招呼：“罗杰，快点儿！来，抱抱！快喂我！给我穿衣服！开门吧！”
福茨将华秀和其他两只俄克拉何马大学的黑猩猩带到了中央华盛顿大学时，人们觉得他疯了。他在俄克拉何马大学时，所在的院系全国排第13名。而中央华盛顿大学，正如他在回忆录中写的，“学术上是一潭死水”。但在这个埃伦斯堡小城，有一件事是俄克拉何马大学所不及的。那就是，福茨能以自己理想中的方式来对待黑猩猩。俄克拉何马大学灵长类动物研究所所长认为，黑猩猩是残忍的动物，便让黑猩猩带上枷锁，像18世纪的奴隶。这样做一点儿好处也没有。只是为了让黑猩猩时刻记住：要听饲养员的。而且，带黑猩猩出门放风时，他们也要求福茨拿绳子拴着。所有这一切都让福茨觉得匪夷所思。福茨跟这些黑猩猩对话时，它们告诉福茨自己饿了，想出去放风、想要抱抱，而福茨却不得不把它们像野兽一样用绳子拴着。他坚信，这种做法错得离谱。
17世纪初，欧洲人最早发现黑猩猩时，觉得它们很神奇，但人们发现一个问题：黑猩猩长得很像人类。后来，英格兰著名解剖学家爱德华·泰森（Edward Tyson）解剖了一只黑猩猩。他发现，它不光长得像人类，而且身体构造和大脑构造也很像，黑猩猩甚至也有中枢神经系统。但如果它们跟我们这么像，那我们岂不是没有那么特别了？
近两千年来，从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时代开始，西方人相信所有事物都由“存在之链”连接起来：从上帝、天使、人类、狗、狮子、花朵到沙子，一切都是相互联系，但又是相互独立的。上帝是上帝、人是人、动物是动物，一种严格的线性等级制度统治着一切：最顶端是上帝，上帝之下是天使，天使之下是人类，人类之下是被驯养的动物，被驯养的动物之下是野生动物，以此类推。而黑猩猩出现了，看起来就像是另一个版本的人类。这是不是说，人类与动物之间的界线其实没有人们想的那么明显？泰森后来证明，虽然黑猩猩的身体构造和大脑构造跟人类的很像，但与人类依然很不同。他说，黑猩猩没有情绪，没有意识。接下来的几个世纪里，他的这个观点在欧美国家的学术领域一直占着主流地位。直到20世纪60年代初，生物教科书的图表上，还将黑猩猩与人类归属不同的科。
后来，一系列的科学发现颠覆了旧的主流思想。人类突然开始怀疑人之所以为人的原因，人类与其他动物之间的界线开始变得模糊。人类学家的基本假设是，制造工具的能力将人类与其他生物区分开来。后来，英国生物学家简·古多尔（Jane Goodall）表示，自己观察到黑猩猩会制造工具。突然之间，人们不再确定到底是什么将人类与动物区分开来。肯尼亚考古学家路易·利基（Louis Leakey）写道：“我们现在必须重新定义人类，重新定义工具，否则就得承认黑猩猩也是人类。”这个观点听起来很极端，但不久之后，两位生物学家文森特·萨里奇（Vincent Sarich）和艾伦·威尔逊（Allan Wilson）发现，黑猩猩的血液蛋白分子和人类的血液蛋白分子之间没有任何差异。十几年后，科学家发现，黑猩猩的DNA和人类的DNA相似度高达98.4%（后增至98.7%）。
到20世纪80年代，人们认识到，黑猩猩和人类属于同一科。600万年前，人类和黑猩猩有着共同的祖先。从进化史来看，600万年的时间并不长。毕竟，哺乳动物是在3.5亿年前才首次出现在地球上。那么，黑猩猩和人类联系紧密，直到20世纪80年代人们才意识到这一点，实在是非常不可思议。罗杰·福茨对此也很震惊。他觉得，只要研究过黑猩猩，除非被意识形态蒙蔽，否则很容易就可以发现它们确实跟我们很像。福茨在回忆录中说，住在黑猩猩栖息地的非洲部落都知道这一点。居住在科特迪瓦的奥比部落将黑猩猩称为“长得丑的人”。
黑猩猩到底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呢？福茨发现，它们的行为像孩子一样。如果不能为所欲为，它们就会发脾气；如果它们想从你那里得到什么东西，会一直唠叨，直到得到为止；如果你想要它们做什么，可以拿糖果贿赂。在开始研究黑猩猩时，福茨自己已经有了孩子。他注意到，黑猩猩的行为像他的孩子一样。养狗的人或许有同样的感觉，但狗不会用手语表达不悦。
开始研究黑猩猩后不久，福茨又有了新发现：它们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它们知道不能打开锁着的柜子，不该戳人或扯人的头发。犯错被抓了正着，它们会试图“掩盖罪行”。福茨在其著名的回忆录《人类的血亲：我与黑猩猩的对话》（Next of Kin: My Conversations with Chimpanzees ）中，用很多例子证明，黑猩猩会“掩盖罪行”显然不是后天学会的，而是本能。福茨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但是，了解黑猩猩的这个特性非常重要，而人们直到最近才知道。人们之前一直认为，人类之所以区别于包括黑猩猩在内的其他动物，是因为人类拥有欺骗的能力。福茨发现，这一观点显然是错误的。
但有一天，当福茨训练的一只名叫露西的黑猩猩用手语企图“掩盖罪行”时，他还是吃了一惊。他之前从未见过黑猩猩的这种行为。人类历史上也没有人见过。这只黑猩猩不仅掩盖了自己的错误行为，而且还像人一样撒谎。他写道，露西“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在客厅拉屎”。下面是那次令人吃惊的手语对话：
罗杰·福茨： 那是什么？
露西： 那是什么？
罗杰·福茨： 别装蒜，那是什么？
露西： 脏，脏。
罗杰·福茨： 谁弄的，脏，脏？
露西： 苏（一名研究生）！
罗杰·福茨： 不是苏。到底是谁？
露西： 罗杰！
罗杰·福茨： 不，不是我，到底是谁？
露西： 露西，脏，脏，露西，对不起。
注意到了吗？福茨和露西面对面站着，露西却当面撒谎，多么惊人啊！背地里撒谎就算了，居然当面撒谎？这说明，撒谎在黑猩猩的意识里已经根深蒂固了。另外，值得注意的是，露西直到最后才说了实话，而她最直接的反应是撒谎。
其他黑猩猩开始学习手语时也常常撒谎。中央华盛顿大学黑猩猩和人类沟通研究所助理主任玛丽·李·詹斯沃尔德（Mary Lee Jensvold）说，黑猩猩经常当着她的面撒谎。她说，黑猩猩有时会来戳你一下，“谁都不喜欢被戳，于是你用手语说能不能乖乖的？它们会用手语说：好的，对不起。但不过一会儿的工夫，它们又会来戳你”。她经常带6个月大的女儿来研究所。有一天，有一只黑猩猩大吵大闹，把她女儿吓坏了。黑猩猩明明知道这点，却故意吓她。这样的事情持续了好多年。
塔图（Tatu）是研究所里一只人人都喜欢的黑猩猩，被称为“珍贵的天使，乖女孩”。福茨在回忆录中说：“塔图不需要拿锁和钥匙玩耍。跟华秀不一样，她从不‘洗劫’橱柜或‘搜查’冰箱……她的房间干净整洁，所有的玩具摆放得整整齐齐。玩的时候，她会先把这个玩具摆好，再去玩下一个。”但詹斯沃尔德在接受采访时告诉我，塔图也会吓唬她女儿。
“塔图会从玻璃墙后面慢慢接近，然后突然跳到玻璃窗上吓唬她。我女儿四五岁时，有一天，被塔图吓坏了。这可乐坏了塔图，她就像一个刻薄的姐姐，对吧？所以我把女儿带走了。第二天，塔图用手语问我。她抱着胳膊来回摇，好像在摇一个婴儿。“我说，‘奥，我知道，你昨天把她弄哭了’。她说‘对不起’并让我再带女儿来。我女儿已经知道了塔图的把戏，后来不会再被吓着了。但有一次女儿又来研究所，塔图又故技重施。她悄悄抓住玻璃窗，表情严肃，然后砰的一声，又跳到了玻璃窗上吓唬她。”提到这件事，詹斯沃尔德笑了。当时她的女儿吓坏了。
黑猩猩不是人类，它们与人类的差别很明显。人类的智商更高，会灵活运用语言，还拥有组成并维持更大群体的卓越能力。人类有一套完整的道德准则，但黑猩猩没有。人类会脸红，黑猩猩不会。但罗杰·福茨和玛丽·李·詹斯沃尔德持一种开放心态，并花大量时间研究黑猩猩。在他们看来，人类和黑猩猩之间的相似之处非常明显，超乎想象。
到灵长类动物研究所的参观者会被告知，黑猩猩和人类的发育也很相似。黑猩猩妊娠期是35周，人类是40周；黑猩猩断奶是在4~5岁，人类是0~5岁；黑猩猩乳牙开始脱落是在5~6岁，人类是5~10岁；黑猩猩青春期开始是11~13岁，人类是10~16岁；黑猩猩的平均寿命是30~60岁，人类是30~80岁。灵长类动物学家弗兰斯·德瓦尔常年在阿纳姆动物园研究黑猩猩。他得出了什么结论呢？那就是黑猩猩像人类一样，会结盟，会搞阴谋诡计。简言之，它们和我们很相似。
但原因是什么？生物学家说，原因一定是下面中的一个：要么是我们有共同的祖先，即同源相似；要么是我们在过去面临着相似的环境压力，为适应环境，人类与黑猩猩做出了相似的改变，即趋同。
我们已经发现黑猩猩与人类之间有着众多的相似之处，而且同属一科。在生物学上，两者血缘关系最近，自然可以得出同源的结论。也就是说，相似是因为有着共同的祖先。这个结论为什么重要呢？因为这意味着，撒谎可能是祖传的。数百万年来，从灵长类祖先一直到我们，都有撒谎的能力。语言能力不过是在过去50万年里才出现的，而撒谎的能力可能历史更久，早在40万年前智人出现之前就已经存在了。如果这是真的，那么撒谎就是人类最基本的特质之一。某种特质出现越早，就越能成为本能。就像我们情绪一样，大脑出现最早的特征往往运转最快，是种本能的、下意识的反应。
目前的研究只探讨大脑中何种部位控制撒谎的能力。但最近的一项研究证实，撒谎时，大脑涉及多个语言、视觉和触觉的部位，包括双侧上额叶、双侧顶叶、双侧楔叶、右侧楔前叶、左侧中央后回皮质，血氧含量会上升。即使你不知道这些晦涩的术语，也能知道撒谎需要牵涉整个大脑。
换句话说，撒谎是一种自然反应。就像黑猩猩一样，我们不学也会。撒谎是人类的本能，是一种进化的、决定我们对事件如何反应的心理机制，通常是潜意识的。不但如此，撒谎这种本能十分强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