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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大脑之二:观念(6)

2020年6月20日  来源:我们为什么会犯错 作者:(美〉舒尔茨 提供人:自诩玫瑰的凋谢

你也可以说,“因为正确所以正确”的道理其实不证自明,甚至自证自明。我们当然必须认为自己的信念是对的,否则为什么相信它呢?这种说法也言之成理。但哲学家最揸长的就是检视那些“不证自明”的事情。一旦你仔细反思“因为正确所以正确”,你就会看到错误是怎么滋生出来的。具体来说,你会明白为什么你坚信自己的信念必定正确,而別人的观点又未必如此。

那么就仔细想想吧。“因为正确所以正确”的理论必须满足几项条件。第一项条件是,它只适用我当前相信的观念。我可以毫不迟疑地承认以前的想法不符合事实,譬如,我过去相信通奸者会受到地狱之火的永恒炙烤,其实是小时候受了信奉新教的家人影响而已。又如,我加入国际社会主义组织,其实是为了向保守的父母抗议。还有,一且我放弃了某种观点,往往就只记得之前秉持该观点时抱着怎样的心态,而想不起有什么证据表明观点本身严谨合理。

“因为正确所以正确”的第二项条件是只适用于具体的观念。它不适用于全套观念,也不适用于我对“观念”的整体感觉。此前我提到过,理论上个人看法会受到诸多主观因素的影响,大部分人都会承认这一点,甚至会进一步坦白说,此时此刻自己的一些观点肯定受到了干扰。但一旦谈起某件深信不疑的具体事情时,“因为正确所以正确”的效力就体现出来了。如果你问我的看法会不会沾上个人偏见的色彩,我承认会。但如果你问我的女朋友是否忠贞,我的养身之道是否可靠,以及我刚刚在某著名杂志上报道的数据是否准确,那么我告诉你,我的答案全都是“是”,原因不在于我不敢承认错误,也不在于我不敢想象错了怎么办,而在于“上天作证,事实确实如此”。

“因为正确所以正确”的最后一项条件(也是最重要的一项条件)是只适用于“第一人称”。它只适用于自己的观念,放在别人身上行不通。艾伦笃信上帝,在我看来是为了减轻对死亡的恐惧;鲁道夫反对枪械管制,依我看是因其父供职于全美步枪协会理事会,你相信行为主义愚蠢,据我分析也是因为你所在的终身制委员会的其他人持此观点。我们总是看到别人观点里的自利动机和个人偏见,却不考虑自己的想法是否有失偏颇。最重要的是,我们这么做几乎都是为了贬低别人。比如,我说绿茶有限公司的首席执行官相信绿茶有益是为了赚钱,最起码我在暗示这位首席执行官没资格确保自己的言论可信——我很有可能还在暗示她的话根本不足为信®。换言之,想要怀疑一个观念,就要说明此观点对说话者有利;想要捍卫一个观点,则要说明此观点的确可靠。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都含糊带过甚至闭口不提自己的自利动机,却很容易从别人的观点中找到自利的成分。

心理学上把这种区别对待叫做偏见盲点(thebiasblindspot)。形成偏见盲点的一个原因在于乌比冈湖效应,也就是统计学上那个让人哭笑不得的悖论——每个人都认为自己高出于平均水平,甚至自己的态度也比一般人客观中立,可笑吧?原因之二在于,我们看得到自己的想法,却看不透别人的心。所以判断的方法有失公允——我们以外在表象来判断别人的观点是否偏颇(也就是看那些观点是否对他们有利),却以内心的感受来评判自己是否客观。又因为前面提到的,大多数观点是在潜意识中形成的,根本不会在意识层面留下痕迹,所以我们的结论全都是为自己开脱。我们顶多承认自己可能会受某些因素蒙蔽,最后又断言自己不曾受其害。毫无疑问,这种鉴别办法只能欺骗自己,说服不了别人。正如普林斯顿大学心理学家艾米丽?普罗宁及其同事在偏见盲点的研究报告中谈到的:“如果有人说他审视内心后

①作者注:这是一种强盗逻辑。从某种观点中获益后,我对它的客观评价可能会受到影响,但不代表这种观点就是错误的。毕竟人们不仅能从错误观点中获益,也能从正确观点中获益。确定自己是公平客观的,难免让人不放心。”

于是,我们剖视内心而自认客观,检视大脑而自觉理性,反思观念而自以为是真理。“因为正确所以正确”的精髄就在于,每个人都把观念和现实混为一谈,这么做既不是偶尔为之,也不是无意为之,而是时时刻刻必然为之。这种现象无处不在,由此导致了一系列必然结果,决定了我们会怎样对待反对意见。可惜啊可惜,对待的方式却令人叹惋。

第一个必然结果是无知假设IgnoranceAssumption)。既然自己的观点有事实可依,则反对我们的人一定没有接触到正确信息,所以,只要告诉他们真实情况,他们就会心甘情愿投降我方。这种假设流行甚广。就拿最明显的例子来说吧,所有的宗教传道者和一部分的政治激进分子(尤其是草根政治激进分子)都以为,只要依靠说教就能改变人们对某些事情的观念。

无知假设不一定总是错的,有时候对方确实不知实情。但这种假设也未必正确。首先,无知未必是一块等待被填塞的真空,也可能是人们刻意维护的一堵墙壁。更重要的是,我们未必是正确的一方,真理也许站在对手一边。或者,事实可能比较模糊,好几种解释都说得通。但我们经常无视这种可能性,这充分证明了我们在应用无知假设时心态并不平等。其他人拒绝我们的观点,是他们知识欠缺,我们拒绝别人的观点,却是我们见识髙明。

如果无知假设失败——任你再怎么开导对方,对方依然坚持原先的意见,你便转向愚蠢假设IdiocyAssumption)。这时候,我们承认对手已经了解真相,却又认为他们愚蠢得理解不了事实。这个假设可以针对某个人对某件事的具体看法,也可以一棒子打死所有反对我们的人和组织。就在写本书的时候,我跟一个左翼律师聊过。她说自己生长于崇尚政治革新的氛围中,后又就读于一所自由(各个意义层面的自由)艺术学院。结果她告诉我说:“考入耶鲁法学院后,我发现那些反对我意见的人都聪颖超群。说出来有点好笑,但是直到那时候我才发现,保守党派中也有聪明人。”这样的情况说它可笑也就罢了,可是我们经常听到类似的说辞并早已习以为常(除非直接斥责对方傻,否则大概谁都不会惊讶)。想想吧,我们说了多少遍:“白痴才会相信”,恐怕不计其数了吧。

哪种白痴才会真的相信呢?最常见的答案是“心怀不轨的白痴”。这就是邪恶假设(EvilAssumption),即认为反对者既不是不知真相,也不是不懂真相,而是故意背离真相。邪恶假设跟宗教渊源颇深,宗教里“异教徒”就是“恶人”的同义词。但在政治领域也很常见。威廉-华兹华斯在其长诗《序曲》里如此一针见血地形容法国大革命:“没有人敢站起来反抗,除了那些迷失、被抛弃、自私、骄傲、卑郧、痛苦、自甘堕落,以及仇视公平与真理的人。”(这段话很大程度上是华兹华斯在谴责自己过去的迂腐,所以诗集的另一个名称叫做《一个诗人的心灵成长》。)从诗句里可见,观念冲突导致的暴力争斗很容易催生邪恶假设。而反过来邪恶假设也很容易点燃暴力争斗。(既然观念伴随结果,相信反对者都是坏人,想想看结果会如何。)未必要等到对方威胁到你的生命或者拒绝相信你的信仰时,你才会断定对方是堕落的人。现在只要打开收音机多收听几个台,就能听到各种邪恶假设。主持人、嘉宾和听众都把观点异己者说成是良知堕落的无赖,说他们抱定了破坏文明的宗旨不知悔改。

用这种话来抨击持不同意见的人还真是够狠。由于我们容易把思维模型当做现实,话语中的强盗逻辑不言而喻。想想看,我们说那些反对者“没活在现实中”,意思其实是他们没活在我们所见的现实中,跟我们世界观不同。因为他们看不到我们的世界,所以降低了我们世界的可信度,甚至还可能引导这个世界走向毁灭,但我们对他们同样构成威胁。我们直接或间接地否认他们掌握了与我们同样的智力和道德资源,也否认了他们的生活经历重要而有价值,因为那些源于他们生活经历的观念一无是处。

在无知假设、愚蠢假设和邪恶假设中,邪恶假设最让人不寒而栗,但起决定作用的是无知假设。我们以为自己知道事实,所以假定别人不知事实,继而(在“因为知道所以知道”的效力下)又认为自己的观点出自事实,换句话说,就是我们以为自己证据在握。应该强调这种想法正是本书要探讨的核心,所以下一章便要说到“证据”的话题。我们相信自己解读的是实情,坚信自己正确,断然否认那些反对者有见识、有修养、聪明,所以轮到自己出错后,我们才会如遭当头棒喝。

最值得警惕的是,不仅是极端分子,一般人竟然也对这些假设泰然接受。艾伦-格林斯潘在我看来算不上是失心疯的思想家,我甚至可以大胆推测,他绝不经常把“邪恶”挂在嘴上形容那些抨击其经济政策的人。不过,他确实把反对者视做危险人群,而且还找机会堵上他们的嘴巴(真正的极端分子也这么做,做的人数之多无以计数)。这个行为反映出,格林斯潘肯定没考虑过他的模型有误,更没想过他的观点会在今天置我们于水深火热之中。

这就是硬币的正反面,我们创造理论的热情也可能导致这些负面结果。就像三岁孩童和专制暴君一样,我们容易把自己编造的故事当做无懈可击的现实,轻易鄙视所有反对者,以为他们不是脑子坏了就是别有用心。这种倾向可能助长仇恨、挑起争斗,固然令人不安,而更让人担忧的是,这种冲动也让我们很难接受自己犯错的可能性。既然在你我看来,犯错者都是无知、愚蠢乃至心地险恶的人,难怪大家宁愿逃避也不愿面对自己犯错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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