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进化角度看推理,就能解释我们何以有如此庞杂丰富的观念(包括末端观念等无明显目的的观念)。就像生殖本能促使帕里斯希尔顿(ParisHilton)拍性爱录像,语言本能成就了作家普罗斯特(Proust)©,理论本能也早已不只是生存必备的准系统。因被迫推论某些事情(比如不认识的浆果、灌木中的窸窣声),我们最终学会了推论一切并乐此不疲。比如超新星是如何形成的、自闭症患者为何越来越多、鸡尾酒会上那对夫妇是怎么回事、自己怎么偏偏喜欢某一条连裤袜等——对于热衷推理的大脑来说,所有话题都能作为推理材料,至于那话题是关于哪方面的、是否迫切、自己又了解多少都无所谓。
进化而成的推理冲动,同样解释了我们为何不仅停止不了推理,而且还常常在不知不觉中推理。当然,有意识的推理我们也会并且一直在做,比如偷偷花大好光阴猜想老板下午为何郁闷,或者用一生来认真思考到底什么是致癌原因等等。推理就像呼吸一样没办法停止,你可以忽略、控制、提髙那短暂的理论创造过程,但只要你还活着就无法终止它。原因也很充分,如果你想吃美味的盘中餐而不是当可怜的刀下魂,就必须有一套迅捷的系统,无需刻意花时间便能自行启动.
①马塞尔-普罗斯特,法国意识流作家,代表作有《追忆似水年华》。
无知觉的推理活动同认知活动一样,都在出岔子后才会变得有知觉。比如不久前我跟一位采访对象约好在曼哈顿某地喝咖啡,当我一走进咖啡馆,她立即站起身做自我介绍,于是我(一如既往)惊讶地发现,她的相貌与我所料完全不同。这里很奇怪的一点是,在没跟她会面以前,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对她有过想象,然而大脑偷偷描绘了一幅关于她的画面,而且描绘过程还挺复杂。在回想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不仅能描述出期望中她的模样,还能说出是哪些因素导致我这么想,比如她的名字让我联想到某个年代、某个种族,而零碎的几点信息让我推测出某种外表类型等等。简单说来,不知不觉中我的脑袋已经进行了一系列复杂的理论推断。其实不止是我,大家都一直这么做。我们不断地、下意识地从周围汲取信息,以改动或完善世界模型。
就像语言本能尚存争议,理论本能也只是理论而已。没有人知道我们制造假说的能力是否与生俱来,不过,至少可以确信很小的时候就有了。有证据显示,小至七个月大的婴儿也能推断重力之类的基本物理性能。若你觉得难以置信,可以再把时间推后几个月,等婴儿长大为蹒跚学步的幼童时你就能理解了。孩童都是调皮的理论家,带着无法满足的探索世界的好奇心以及把“为什么”挂在口边的热情,两岁大的小孩子一般都想研究全世界,也一直在努力研究。毕竟,童年时期的周遭环境才最神秘、最有吸引力,所以儿童对地图的需要也最迫切。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的心理学家艾莉森?髙普妮克(AlisonGopnik)甚至认为,理论冲动专为少儿时期而存在,只不过受用终生——就像性欲专为盛年而存在,但从幼到老我们都有性冲动。
不管理论本能到底是有据可依的生物学观点,还是仅仅是性冲动的类比,观念的形成无疑都对人类至关重要。先不说它对生存的价值(假如你能先把生死放在一边),至少观念决定了我们的生活方式,并且促使我们不断进步。让我重提一下性和语言的例子——生孩子和喊救命虽然不错,但比起做爱和阅读莎翁全集自然逊色不少。推理亦然,推理本意在于活下去,但其精髓在于改善生活。推理丰富了日常生活(比如你偷乐老板的八卦),帮助我们取得超凡成就(比如找到众望所归的癌症疗法)。没有推理就没有人类的标志性成果,如宗教、科学,也没有讲故事的能力、好奇心、探索和发现精神。有了推理,我们才能走出已知世界,探索潜藏的未知领域——比如过去、未来,比如遥远地区,比如蒙着面纱的自然界机制,比如别人的内心。推理是一种天賦,它号召我们在苦苦求生之外,放眼更广阔的世界。
当然也有问题。虽然我们是创造模型的一把好手,但却迟迟认识不了自己的行为。此前论述认知时我已经提到过,我们总觉得观念是世界的反射,总以为大脑是面镜子,被动地映出世界的真理。
心理学家把这种想法称为朴素现实主义。朴素现实主义是人的自然倾向,而不是主动选择的哲学观。不过,你若真的相信世界如你所见一般毫无出入,那么你就是刻意的朴素现实主义者。但据我所知,人类史上没有人真正获得过这个头衔。就算是那些最激进的现实主义者,哪怕会把相对论者视为外星危险蠢物,他们也不会以为人脑中的世界就是现实。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来说,若你是只蝙蝠,则红色毫无意义,若你是块石头,则声音毫无意义,若你是匹雪特兰矮种马,则胜喜败愁毫无意义(据目前所知如此)。可见,颜色、声音、情绪虽是我们感受理解世界的核心,但都不见得是世界的本质属性,因为一旦离开大脑,三者也随之消失。反之,世界上也有很多事物无法被大脑直接感触,比如红外线光谱、分子结构,以及很可能存在的十几维度乃至更多维度。
朴素现实主义理所当然地没有拥趸,但并不代表朴素现实主义者不存在。相反,这样的人多得数不清。研究表明,自4岁起每个人就有朴素现实主义倾向。幼小的孩童似乎全心全意地坚信,大脑所想的永远符合现实,所以他们认为,我们不会信错事情。这就是本书要重点讨论朴素现实主义的原因。
从发展心理学的一个经典实验中,我们能了解到幼童的这种心理。该实验叫做错误观念测试,俗称“萨利-安任务”——这是依据该实验最著名的版本而命名的。如果你熟悉的人中有4岁以下的幼童,不妨亲自做一做这个实验。除非你目睹了整个过程,否则将很难理解最后那个奇特的结果,更别提相信。这个实验只要你上演一出木偶剧就够了。剧中的一个角色(经典版本里叫萨利)拿起一颗糖放在篮子里,盖上篮子便离开屋子。当她一消失,另一个角色(安)便走上来拿出糖果,悄悄藏进碗橱中。现在你问孩子:萨利回来后,会去哪里找糖果?
倘若实验对象是你自己的孩子,你一定早已知道,他这个年龄的孩童是杰出的思想家。他们听话说话毫不费力(还可能掌握好几种语言);他们接纳新词语、新槪念速度之快羡煞大人;他们好奇心永不枯竭;他们认真观察周围世界,记忆力和注意力都超群绝伦:他们懂得分析前因后果,懂得推测事情发生的时间、原因和方式;他们会对周围情况做出判断,即使判断有误,也看得出他们花了心思,他们不仅玩游戏,还发明游戏,他们对复杂的人际交往游刃有余,明白不同人有不同需求、不同欲望、不同情绪:再加上家庭环境熏陶,有的孩子可能已经会阅读关于星肚史尼奇的图画书>有的已经会打曲棍球>有的开始学拉小提琴。然而,同样是这些聪明的孩子,在面对实验问题时,却无一例外地都会回答萨利不会从篮子里寻找糖果,而会直接翻看碗橱。虽然糖果是在萨利离开后才被藏到橱柜里的。
所有六岁以上的人听了这种回答未免都要疑惑。萨利根本不知道糖果的真正位置,她没有办法知道,安拿走糖果的时候她并不在旁边。但实验表明,孩子们毫不关心萨利有没有看到。他们似乎以为,大脑和世界之间能自动地相互沟通,只因为糖果就在碗橱里,萨利便应该知道。而大人(无论是现实主义者还是相对主义者)都明白,每个人看世界都带有主观局限性,你、我、萨利的世界各自不同。反之,孩子们却f以乎以为大脑就像一台恪尽职守的施乐复印机,脑中景象便是真实世界的复制品。他们显然不明白,自己所见的现实未必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