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快乐”?何谓“幸福”?这是一个很少有人能做出回答的问题。可奇怪的是,每个人的日常行为倾向都无一例外地锁定在这个幻影般的目标上,仿佛它近在眼前,仿佛它不言自明。结果呢,终于人人都收获了一箩筐酸甜苦辣的大杂烩,其间充满了失意和落魄,却唯独找不见多少快乐和幸福。有时候,你一不留心,居然临机逮住了纯净的“幸福”,那通常必定是某种“喜出望外”的侥幸所得,譬如是“赖蛤蟆吃上了天鹅肉”的痴心恋爱,或者是“黄河之水天上来”的滚滚财源等等,不过,我劝你此刻还是赶紧警惕起来为宜,须知它不过是一笔额外的债务,期限一到,你恐怕免不了得连本带利地加倍偿还,要么堕入失恋的深渊或悍妇的魔爪,要么沦为守财的奴隶或强盗的猎物,无论如何,反正你当初的那点儿快乐总归要被后来的痛苦给抵消得一干二净,只怕追悔都来不及哩。所以,古人云“知足者常乐”——这大抵成为“乐”不起来的人的一种自我解嘲——现代经济学家还给它编排了一个似乎可以精确计量的公式:Hap= (快乐=收益÷欲望),意思是说,收入越高越快乐,但如果收入有限,那就只好靠缩减“欲望分母”来提高“快乐值”了。然而,据我观察,凡把欲望压扁了的人,自己的“快乐”大概也干瘪得跟“无聊”相差无几了。
那么,还要不要追逐快乐呢?追你尽管追,但你最好事先能搞明白这般苦追的结局,也免得将来只追上了一个失落感挂在心头晃荡。因为,说到底,“快乐”只不过是一种心理感受,它应该和你的实际行为或行为后果无关。倘若不是如此,即“快乐”竟然呈现为某种“实物”,那么谁又会不把它买回家来,吞入腹中,好让自己整天咧开嘴巴乐个没完?
既然快乐与否只是一个心理现象,我们就得讨论一下心理学的基础问题,即“心理态势”究竟处在总体精神存在的什么位置上?以及,处在某个特定层位上的心理现象,其代偿作用是什么?其运动机理如何被规定?
先来看一个最简单的神经生理学实验:给动物活体神经以一个持续的强刺激,譬如用电流刺激青蛙的坐骨神经,你会首先看到一个高耸的神经兴奋峰电位,但随之而来的是这个电位图向相反的方向扯动,并相应发生一个过度抑制的周期,即便那个最初引起兴奋的刺激尚未撤销也罢,此种现象有人称其为“负诱导”。随后经过一个短暂的麻痹不应期,该神经部位又会对通常不能引起冲动的极弱刺激产生一个较强的兴奋电位,叫做“超常期”反应。这表明,神经系统有一个相对固定的兴奋模式和活动区间。一般情况下,它保持在某种中间紧张状态,我们可以把它简单地称作“神经张力”。这个稳定的张力基态使生物得以维系自身正常的对外反应。也就是说,神经活动不能长时间地留守在兴奋或抑制的任一极点上,过度兴奋就会引起超常的抑制,过度抑制又会引发超常的兴奋。实际上,它反映了整个神经系统包括中枢系统的基本运作状态。严格说来,心理活动无非是一系列低智情绪活动的总和,它的控制中心位于大脑高级皮层以下的丘脑网状系统。所以,每个人的常态心理都必然保持在这条无苦无乐的“无聊”基线上,无论他生活条件的优劣状态如何。换言之,任何引发快乐感受的心理刺激同时也就为相反的心理动势做好了铺垫,反之亦然。于是,表观生存状况极优越的人与表观生存状况极恶劣的人都同样备受种种“苦恼的煎熬”和“欢乐的鼓励”,俨如一个饿汉获得一口粗食所引发的快感一定不亚于一个富翁奔赴一席华宴所带来的愉悦。在贾宝玉看来,他的欢乐一点儿也不比刘姥姥的多,虽然在刘姥姥眼中,宝黛之流一定永远乐不可支,何曾想到他们照样整日里唉声叹气甚至以泪洗面。
依此看来,心里波动一定具有某种重要的感知属性效应或精神依存功能。这个效应和功能就是把动物的知性识辨系统发挥成一系列简捷高效的判断反应,它就像是一个趋利避害的主观“指示器”或精神“调节器”,借以实现生物依存反应的生理机能调动。譬如一匹狼,它若看见一只野羊,立刻会产生心理上的兴奋和冲动,无需进行复杂的逻辑推理,也无需进行捕猎前的热身活动,眼下,这种发自丘脑情绪中枢的心理愉悦反应会及时放散到整个神经系统的各个相关部位,从而使心跳加快,呼吸急促,血压升高,脉管扩张等等,这些造成供氧量增加的生理措施为运动肌的力量爆发做好了全面准备;反之,倘若它随后又撞见了一群狮子或老虎,痛苦的心理恐惧同样会为它做好这类体能调动,以便它可以敏捷地逃生。这些判断是在情绪层面上迅速完成的,而且在完成判断的同时也就实现了动作反应的瞬间协调。试想一下,假如狼由于捕到了一只羊就陷入了某种无边无际的欣快汪洋之中,以至于它的神经心理反应始终维持在亢奋迷醉的高张力低应激状态,那么,这匹可憎的狼连同它吞下的那只可怜的羊一起,岂非转眼就将变成狮虎者类的腹中物?进一步讲,如果狼的快乐开怀心理全都是这般的持续高涨,恐怕狼这个物种早就已经被自然选择机制淘汰得干干净净了。所以,在日常社会生活里,那些胜不骄、败不馁、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也就是天生的心理反应类型比较沉静的人,更容易应对复杂的环境挑战,也更容易取得竞争上的优势。其根本原因就在于他们的心理禀赋能够相对稳定的保持在最佳反应状态的无聊基线上。这就是心理学家为什么要说,“情商”比“智商”更具有个人素质意义或品行修养意义的道理所在。
再往深里看,我们会发现,生存力度越高的物种,其心理波动幅度越小;反倒是生存力度越低的物种,其心理波动幅度越大。先看非生命物质,它们的感应属性虽然极其低下,也根本谈不上什么“心理波动”,但它们无疑是宇宙存量最丰、衍续时度最长的恒稳物态;原始低等生物譬如海绵、水母和鱼类,它们的感知能力微弱,心理状态平滑,即时常处于悠然麻木的无聊情境中,于是,它们稳定生存了数亿年光景而迄今不衰;进化到脊椎动物乃至哺乳动物阶段,它们已经开始呈现出明显的心理波动反应,然而它们的绝灭速度骤然加快,尽管它们的智商大为提高也无济于事;人类当然是心理动态最复杂、最失衡的物种,他们大喜大悲,苦乐跌宕,以至于唯有他们动辄便会闹出“精神分裂症”之类的心理疾患,于是由此还造就出了一大群专职心理医师,而且人们目前正在倾向于越来越依赖这种特殊医疗,可他们还是要去追求快乐,寻觅刺激,仿佛唯恐让自己失落在无聊的稳态心境上似的。说起来,这真是天意使然,它其实表达着自然意志随物演存在度的降低而相应代偿的精神演运法则,亦即表达着主体意志随世间万物的分化而相应增强的依存颠簸态势。难怪叔本华要说:“意志已出现于可见性,它的客体化是有无限等级的,有如最微弱的晨曦或薄暮和最强烈的日光之间的无限级别一样,有如最高声音和最微弱的尾声之间的无限级别一样。”(引自《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叔本华著)不过,这种意志动量的趋强只使意志聚焦的难度增大,亦即使情绪波动的幅度加高,此外别无任何积极意义。
由此引申出两个问题:第一、那条呈现为“无聊”基态的“心理震荡回归线”是如何形成的?第二、心理波动幅度倾向增大的趋势能否给我们带来更多的快乐?
第一个问题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读者只需记住下面这个简单的道理:宇宙万物统统衍存在一个叫做“存在阈”的常量基线上,这个存在阈由不断下降的存在度和相应递增的代偿度综合而成,生物的心理基线就是这条自然物演基线的后延部分,它构成生物精神代偿和意志动量的天定基础,其间代偿增势的扩张幅度就变成心理波动幅度的半径空间。也就是说,自然界不由自主地把“物性”(物之属性)发展成了“性情”,把“物性稳重”发展成了“性情浮荡”,而“性浮情荡”正是一切低存在度的高等物种的共通禀赋。换言之,心理振幅的增大与精神代偿的增量成正比,我们没有任何办法不让自己被抛入这个颠簸日剧的心理波涛之中。有人承受不了这种震荡,于是就用自杀来寻求解脱,譬如叔本华和加缪就试图把自杀当作一个严肃的哲学问题来对待。这样一来,心理震荡是被解除了,但自杀者仍然灭归在这条基线上,只不过,从演运关系上看,他无非是把自己放逐到非生命物态的分子位相上去了而已——是谓“生死等位律”。 -
看来,心理震荡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痛苦,所以叔本华才说,生命意志只能像钟摆一样始终晃动在“痛苦”和“无聊”之间。不过,这实在是一个巨大的误会,他其实是在企求无震荡的快乐而不可得,因而便会说出那样的泄气话。殊不知一切“快乐”其实只能产生于这个颠簸不止的心理动势之中,因为心理震荡正是生物求存最基本的精神应激方式。所谓“快乐”,说到底就是生物趋利的情绪化生理冲动;所谓“痛苦”,说到底就是生物避害的情绪化机体反应。趋利的效果一旦达成,随后而来的利益即使源源不断,心理态势也必须恢复到可以再度敏锐反应的无聊基线上,所以,你的快乐感并不会因为收益不止而永不减退;反之,避害的警惕一旦形成,随后而来的危害即使驱之不散,心理态势也同样必须恢复到可以再度敏锐反应的无聊基线上,所以,你的痛苦感亦不会因为麻烦无休而常驻心头。再说,处在快乐心境下的人最容易遭受痛苦的反击,因为,从客观指标上看,即使他并未遇到麻烦,仅仅由于固有的利益略微减少,他就会感到损失惨重,结果弄得痛苦无比;反之,处在痛苦心境下的人最容易蒙受快乐的笼罩,因为,从客观指标上看,即使他并未交上好运,仅仅由于固有的危害略微减轻,他就会感到受益明显,结果乐得如沐春风;这种情形与神经生理学实验中的“负诱导”现象以及“超常期”反应如出一辙。总之,一方面,任何人都不得不让自己的日常心态处于天演而成的无聊基线上,这一点谁也逃不掉;另一方面,任何人的心理波动都必然围绕着这条基线上下震荡,而且其平均振幅并不会由于客观处境的不同而缩减或膨胀,这一点谁也不吃亏。换一个表述方式,即是说,心理波动的轨迹类似于一条围绕着中值回归线上下起伏的正弦曲线,它的正负值恰好相抵为零,从而使自身在总体上最终完全表达成那条无法超脱的无聊基线——是谓“苦乐均衡律”。这就是上列第二个问题的答案。 -
讲到这里,我们已经给出了全文的题解,也就是从哲学的深度上纠正了经济学家有关“快乐公式”的计算误差。它的结论是:无论你怎样挤破脑袋,奋争不止,你都不会获得更多的纯粹快乐,每个人最终收获的苦乐量比注定是完全相等的,其等值关系竟是这般得无可挑剔,以至于它们全都归结在一无所有的零数上。而且,惟因如此,你才得以生存下来,并得以追逐那个虚无飘渺的“快乐”之诱惑。也许,你会发问:那么,人们为什么还要身不由己地向上竞争和追逐快乐呢?这正是人类的可笑之处——须知我们承载着自然的意志,倘若我们歇息下来,难道叫“天道”也止步不前?所以,即便我今日说破了“天机”,你也休想安宁下来,你活一天照样得拚搏一天,决不至于弄出什么“虚无主义”的不良后果。“快乐”和“幸福”俨如挂在驴子眼前的一根胡萝卜,你固然未必能一口咬住它,但正是由于这种可望而不可及的引诱,你才会马不停蹄地死盯着它不放。实际上,我根本无法为可爱的虚无主义辩解,恰恰相反,我只能告诉你“为什么你想虚无也虚无不成”的天定道理或自然规定——这才是比上述可笑更深刻的悲哀和讽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