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精选
  • 会员

漫谈国学和传统

2019年9月20日  来源:浙江新闻 作者: 提供人:jingbi23......

近日,某“国学大师”在某校的讲座上,发表了“爱占便宜是穷人”“女人最大的优点是温柔”“耍脾气是贱人”等“国学”宏论,引来学生们三观破碎一地。“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出自晚清《增广贤文》)这样令人反胃的句子,现在都已经被奉为“国学经典”,这样看来,“国学”和“大师”们可以休矣!

回头看看传统的蒙学读本《增广贤文》《太公家教》等,里边“油腻而丧”的信条真不少:像“红粉佳人休使老,风流浪子莫教贫”;“近来学得乌龟法,得缩头时且缩头”;“马行无力皆因瘦,人不风流只为贫”……这样的明哲保身、功利主义、得过且过的信条,是一个时代价值观的反应,显然无法作为“国学经典”,承担今日复兴传统文化的责任。

李零教授早在2008年出版的文集《放虎归山》里,就对国学和传统等话题做过深入探讨,近来又在不同的场合发表过多次演讲。经李先生同意,编者整合了李先生的演讲材料,限于篇幅,选刊部分内容。

传统、国学和国粹

“传统”这个词儿,现在地位很高,高得吓人,大家记住了,这是上世纪末、本世纪初的神话,将来肯定是笑话。

传统是什么?不就是过去,好的坏的,一锅乱炖,跟现在没什么两样,用不着拔高,用不着贬低。《兰亭序》说:“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我儿子看我,和我看我爸爸,道理差不多。祖宗留下的东西,什么没有?你别以为,大浪淘沙,剩下的全是金子。

孔子说,“三年无改于父之道”才叫“孝”。杨伯峻说,“道”是正面的东西,爸爸的合理部分。但父母留下来的东西,合理的,三年不许改,三年以后就可以改了吗?难道我们要改的,不是爸爸不合理的部分,反而是他的合理部分吗?

我的看法,祖宗留下的宝贝,最大一件宝贝,是中国人。古今中外,一切遗产,都是为我所用。人吃饭,人是主体。不管什么饭,总是被人吃。饭不能分体用。“中餐为体,西餐为用”,那不是笑话?

但我们自己,也有毛病,甚至是浑身的毛病。《孝经》,开宗明义第一章,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好坏都不能拒绝。比如我爸爸的礼物是震颤,我妈妈的礼物是过敏。遗传病,年轻没事,年纪大了才暴露。可见就是体,也是好坏参半。

前一阵儿,国学网选国学大师。首都师范大学的尹小林问我,哪些人算国学大师。我跟他说,举国若狂谈国学,大师不大师,暂且搁一边儿,咱们先得问一下,什么叫国学?

国学是个混乱概念。什么叫国学?研究中国的学问就叫国学吗?不是。第一,没有西学,无所谓国学,国学是对西学而言,郑玄不是国学家,戴震也不是。第二,人家外国有汉学,同样研究中国。比如20世纪上半叶,法国汉学很牛。汉学不能叫国学。他们从周边国家讲中国边疆,从中国边疆讲中国内陆,比世界眼光谁大,比精通语言谁多,我们的大师(如陈寅恪),毫无优势可言。当时,五大发现,全和外国人有染,真让国人气短。陈寅恪、傅斯年,他们到外国干什么?就是出去偷艺。他们心里,全都憋着口气:人家看不起,暂时不说话,三十年后,再与他们争胜。

我的看法,国学虽刻意区别于西学,但实质上是“国将不国之学”。它跟西学争胜,越争气越短。新学,就连国学家也学,即使最最保守者也学——明着不学偷着学。大家要找原汁原味,几乎没有,其实都是不中不西之学,不新不旧之学。所谓大师也很简单,全是推倒重来,白手起家,创建各门新学术的人。

现在,一般人的印象,读古书就是国学。比如章太炎、黄侃,杨树达、余嘉锡,还有钱穆,这样的人才算国学大师。如果这才叫国学大师,很多人都不能算,国学的阵容很可怜。

我的意见,近代学术,有些太新,不算国学,最好归入西学;有些太旧,也不算,最好归入清代学术。比如考古学(archaeology),就是地地道道的外国学问,绝不是宋人讲的考古学;还有历史比较语言学(philology),也是地地道道的外国学问,绝不是清代的小学和考据学。李济、夏鼐,不算国学家;李方桂、赵元任,也不算国学家。

大家说的国学,很多都是不新不旧之学,什么算,什么不算?标准很难定。如所谓罗(振玉)、王(国维)之学,材料是五大发现,全是新材料,他们和法国、日本的学者有不少交流,眼界也很新,这种学问,大家叫国学。但中国边疆史地的研究算不算,好像不算(地理系,现在归理科)。中国哲学史的研究算不算,让哲学系一讲,当然算,特别是近代尊孔的名人,更是绝对没跑,肯定都是国学大师,就连释道二藏也算是国学。

大家都知道,史语所的“史”,是用考古学改造传统的经史之学;“语”是用历史比较语言学改造传统的小学和考据学。这样的学问,都是不新不旧。还有清华国学研究院,所谓国学也是不新不旧,有些还是严格意义上的新学。

现在,最奇怪的是,连季羡林都成了国学大师。人家自己都说不是,好事之徒,还要把这顶帽子扣在他的头上。这也反映了国学概念的混乱。

国粹也是个可笑的概念。

古人说,楚地多巫风,江南多淫祀。明清时期的闽越还是如此,拜拜的风气最浓。我们的同胞,漂洋过海,把这些文化带到香港,带到台湾,带到海外的唐人街,在很多外国人看来,最中国。他们成了中国的窗口。西化越凶,才越讲国粹。

唐人街,舞狮子,舞狮子是汉代传入的外来艺术。港台好武侠,武侠是人文幻想加义和团,专打外国人。好多人说,礼失求诸野,求出来的礼,很多都是这类东西。

中国的国粹是什么?很可怜。全是西化剩下来的东西,有些城里化了,乡下没化,沿海化了,内地没化。中医中药,国剧(京剧)国术(武术),还有中国菜,数来数去没几样。

我们,身上穿的,屋里用的,衣食住行,一切拿眼睛能瞅见的,几乎全是洋的。我们的词汇,留下了一堆“洋”:点灯用洋油,烧饭用洋火(或洋曲灯),穿衣用洋布,就连梳头洗脸,也是洋瓷脸盆洋胰子。

衣,中国传统,特重发式和衣冠,披发束发,左衽右衽,所以别蛮夷。

食,我们以为特国粹。其实,打新石器时代就粹不起来。烹调方法不说,材料是五花八门。五谷之中,只有小米、糜子是北方原产,水稻是南方原产。

住,古城,秦始皇铭功刻石,自诩堕坏六国城郭,城里的胡同四合院。

行,也是汽车、轮船、飞机的天下。

祖宗留下的,还有什么?我是说,生活层面的东西。抓耳挠腮,大家想到了语言。中国文学,总得用中国话写中国人,汪曾祺如是说。但就连这事,也要打折扣。

研究外来语的都知道,我们的汉语,很不国粹,哲学术语、科学术语、军阶官衔、制度名称,几乎全是外来语(很多都是日本传来的假汉语),甚至语法也大受影响。

漫谈国学和传统

传统不必这样红

我们的信心该建在哪里?是真传统,还是假传统?这个问题,和大国崛起有关。

历史上,大国崛起,往往有小国背景。如小邦周克大邑商,亚历山大征波斯,都是小国胜大国。

亚述,号称世界第一帝国,本来是处于四战之地的小国。因为怕挨打,才穷兵黩武,以血腥杀戮和野蛮征服著称于世。亚述宫殿的画像石,为我们留下了恐怖的印象。历史上的大国,往往都有这种背景。

中国曾经是大国,历史上了不起的大帝国。然而世事沧桑,近百年来,我们衰落了。就像历史上的很多大国一样。

近代,从前的文明古国,全都灾难深重。伊拉克是亚述、巴比伦,伊朗是波斯,全是挨打或准备挨打的对象(看看美国样板戏《亚历山大》和《三百勇士》的暗示吧)。早期探险家初到这些地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圣经》和古典作家笔下,天堂般的奇迹,怎么会是这等荒凉破败。

欧洲,所谓大国崛起,原来都是小国。希腊、罗马是小国,即使成为大国,内部也很松散,还保持城市自治。罗马帝国崩溃后,欧洲也一直是小国林立,书不同文,车不同归,没有政治统一,只有宗教统一。草原帝国,都是部落聚合,也是以宗教为凝聚力,聚得快也散得快,缺少真正的粘合剂。和亲、女王一类东西,也是小国的特产。

西方传统,是小国传统,比如民主制,就和小国有关,和他们保持的原始特点有关。希腊、罗马的民主制,是建立在对外征服和奴隶制之上(柏拉图的《理想国》,原型是斯巴达的军事共产主义)。对内特别仁慈,对外特别残酷;上层特别优雅,下层特别野蛮。今天的大国,古风犹存。我们面对的还是古老的现实。

基督教统治下的欧洲,他们的统一是宗教大一统,不是政治大一统。普世性的宗教,和政治大一统有类似功效。这是思想上的专制主义。

对比他们,我们该作何感想?

上世纪80年代,怨天尤人骂祖宗,大家还记得吗?当时骂什么?主要是骂专制主义、骂封闭停滞,骂小农经济、骂吃粮食,不吃肉,心理自卑,达到愤懑的地步。大家恨传统,简直恨到了根儿上。

当时,我写过三篇文章(一篇登在《中国文化报》上,一篇登在《东方纪事》上,一篇登在《知识分子》上),力陈传统并非如此:其弊固多,不如是之甚也,何必众恶归之,集为怨府,把明明属于中国现代化的不良反应,全都怪在传统的头上。但这种声音,并未引起大家的注意,国人几乎一边倒。

现在的中国,正好相反,从骂祖宗变卖祖宗,急转之下。我们的自信心仿佛一夜之间就提高了,高到令人惊讶的地步。举国若狂,一片复古之声。

一句话:大国梦想,小国心态,表面自大,骨子里还是自卑。

现在的人,迷托古改制,常拿欧洲说事。他们的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是迫于宗教传统的巨大压力,不托古,不能求新。大家乐道的阐释学,不过是这类玩意儿。说是复兴中国文化,其实是步欧洲后尘。现在,西方史家有反省。大家猛回头,才发现,很多传统都是假传统。假希腊,假罗马,对传统和现代都是破坏。

中国的传统很实在。没有教,不必造。现在,很多英雄气短的人,宁愿相信假传统,也不愿相信真传统。就像古之好事者,登临怀古,没有真古迹,也要造一个出来。中国需要这样的造神运动吗?中国的运动还少吗?

现在的复古,是真复古,还是假复古?孔子教导我们说,他的目标是奔西周,你会照他说的办吗?王莽倒是打这个旗号,你能学得来吗?说复古的,往哪儿复,怎么复?哪朝哪代哪个皇帝?你的复古方案是什么?请给大家说说看。你要迷这帝那帝,曾胡左李,就别讲什么“走向共和”。

上个世纪初,国人惊呼,神州陆沉,亡国灭种。然而现在怎么样?国未亡,种未灭,中国人还在,中国的万里河山还在,以往的历史,可以平心静气看。

我的看法是:

研究传统,我们应该有充分的自信。中国的历史遗产,虽遭破坏,还是相当丰富。古书也好,古物也好,古迹也好,还是集中在中国大陆。特别是尚未开发的地下资源,更几乎百分之百在中国大陆。

特别重要的一点,是我们有人。中国人还在,不信邪的精神还在。我们的一切,已经纳入现代化的视野,古今中外已经摆上了同一桌面。

台湾有点东西,都是大陆带走的,集中在史语所和台北故宫,还有一个历史博物馆,很小。他们,报告发光,图录出尽,就没有资源了。人,台独政治家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还谈什么传统文化。

香港太小,没有祖国的万里河山,完全脱离中国文化的主流,眼中没有真正的中国人和中国生活(只能从旅游和电影了解),殖民统治太久,没根。他们的居民,要么很土(各种怪力乱神的崇拜),要么很洋(官场、课堂说英文,连名字都是英国的),传统文化,同样很淡薄,缺乏自主原创力。

欧美和日本的汉学家,是另一个天地,他山之石吧。我们不要以为,只有几个美籍华人就是国际汉学界。

对中国传统,我们要有清醒的认识,我们的天是中国的天,地是中国的地,人是中国的人,根本用不着气短。

我们的文化资源,世界任何地方都比不了。中国人在自己的土地上,面对着有血有肉的中国生活,用中国人的语言、中国人的体验,写中国自己的历史,这是最大优势。

我们为什么要自卑?我们有这么多真东西,干吗还要拿假的壮胆,拆了真的造假的,跟着别人起哄。

托古改制,自欺欺人的阐释,全是无聊把戏,对中国的形象,有百弊而无一利。不是爱中国,而是害中国。

传统不必这样红。

古书应该怎么读

说起读古书,我们会想起鲁迅。

今人厚诬鲁迅,主要因为他是左翼,是延安树起的文化革命旗手,1949年后,在思想文化界一直处于独尊的地位。

关于读古书,鲁迅说过逆耳的话,那是忠言。有人说,他自己读了很多古书,却反对读古书;不让别人读,自个儿躲起来悄悄读。我读过鲁迅的书,他的想法没这么简单。

第一,他说,要少看或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主要是为了树立新学的地位。他并没有说,绝对不许读古书,而只是说,新书和旧书,还是以新书为主,旧书最好搁一边儿,当务之急,还是读新书。

第二,他说,读经不能救国,这也是对的,今天我也这么看。

第三,他说,与其读经,不如读史,与其读正史,不如读野史,看看中国的历史有多么烂,我看也很有深义。世界历史学的趋势,日益重视生活史。野史正是生活史。其实,子学的地位比从前高,也是顺理成章。

第四,他说,要治国学,也不能像过去那样治,而是像王国维那样治。很多古书的研究变成专家之学,也是势所必然。它不再走进千家万户,我看没什么不好(西方早就如此)。

古书是一种文化结构。五四以来,这个结构被颠覆,非常合理,非常正常。

六经是孔子时代的经典。汉以来,儒生是以孔子的经典为经典,五种不同的东西凑一块儿,没什么道理。现在,经典的概念早已变化,文史哲各系,分别去读,没什么不好。

汉代有五经,唐代有九经,宋代有四书五经。《论语》本来不是经。汉代,《论语》是四大传记之一,所谓传记,多是儒家的子书。四书五经,《论语》也是四书之一,不算经。只有十三经,才把《论语》列为经,这是后起的概念。我们拿《论语》《孟子》当子书,和《老子》《墨子》搁一块儿,是恢复诸子的本来面貌。

宋代树道统,孔子传曾子,曾子传子思,子思传孟子,一脉单传。这个道统是虚构。五四以后,《论语》降为子书,道统被打散。孔、孟重归诸子,跟《荀子》等书搁一块儿,这也是儒家的本来面目。没有这种调整,只有经学史,没有中国哲学史,更没有中国思想史。

中国文化,博大精深,绝不是一个儒字所能概括。中国典籍,经史子集,也绝不是一个经字所能概括。

现在,很多自己都读不懂经书的大人,却疯狂鼓吹读经,甚至鼓吹少儿读经,我是不以为然的。少儿读经,不是读《诗》《书》一类经。《诗》《书》,连教授也啃不动。他们所谓经,是《三字经》这样的经,其实是蒙学课本,可笑。

我在北大开经典阅读课,不是读传统意义上的经典,而是以“鬼子”为榜样,读他们理解的四大经典:读《论语》,读《老子》,读《孙子兵法》,读《周易》经传。我觉得,这样安排更合理。

第一,这四本书最有思想性,最有代表性。《论语》是儒家的代表,《老子》是道家的代表,讲人文,这两本最有代表性。《孙子兵法》讲行为哲学,《周易》经传讲自然哲学,讲技术,这两本最有代表性。

第二,它们的篇幅比较合适,《论语》大一点,有15000字,其他三本都在5000-6000字左右。别的子书太大。

总之,古书可以读,但不必是过去的读法。

国学 / 国粹 / 传统

如涉及版权,请著作权人与本网站联系,删除或支付费用事宜。

0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