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满足这一激情,人们甚至毫不犹豫地拿生命去冒险;如果这一激情肯定无法获得满足,人们甚至不惜放弃生命。
《论爱情与性爱》
叔本华
(论爱情的形而上学-外二篇)
你们这些有智慧和高深学问的人,你们想过,并且也知道,一切事物为何都要交配?这到底是怎样发生,他们为何亲吻和相爱?你们这些高贵的智者,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了?何时、何地、为何这会发生在我的身上?——比格尔
我们习以为常地看到文学家主要着眼于描写性爱。总的来说,性爱是所有戏剧作品的主要题材,这里面既有悲剧,也有喜剧;既有浪漫剧,也有古典剧;既有出自印度的,也有产于欧洲的。
性爱也同样是绝大部分抒情诗和史诗作品的素材,尤其当我们把浪漫爱情小说也归入史诗作品的类别——这些浪漫爱情故事自多个世纪以来,在欧洲的文明国家年复一年地大堆涌现,其定期重复就像大地结出的果实。至于所有这些作品的主要内容,那都不外乎是对性爱从多方面或简短、或详尽的描写。而描写这一主题的最成功的作品,诸如《罗密欧与朱丽叶》、《新爱洛绮丝》、《少年维特的烦恼》等则获得了不朽的声名。拉罗什福科认为狂热的爱情犹如鬼魂:所有人都谈论它们,但却没有一个人亲眼见过它们。利希腾贝格在他的文章《论爱情的力量》(《杂作》,1844)里怀疑和否认这一激情的存在,认为这一激情并不合乎自然。但是,上述两人都大错特错了。这是因为一件有悖于人性,并且为人性所不熟悉的事情,不会在各个时代都受到文学天才们不知疲倦的描绘和表现;这类作品也不会吸引人们始终不变的兴趣。缺乏真理的东西不会具有艺术美:
真实的才是美的;只有真实的才是可爱的。——波瓦洛《书信》,Ⅸ,23
我们有过的经历——虽然这不是每天都可体验到——的确证实了我们对某一异性的热烈、但却可被控制的喜爱,在某些情形下,会演变成一种强烈无比的激情。到了这个时候,人们就会抛弃一切顾虑,以令人难以置信的力量和坚持克服一切艰难险阻;为了满足这一激情,人们甚至毫不犹豫地拿生命去冒险;如果这一激情肯定无法获得满足,人们甚至不惜放弃生命。维特和雅可布?奥蒂斯并不只是小说中的人物。每年在欧洲我们都至少看到好几个属于“对于他们的死,我们无从知晓”(贺拉斯语)的人,因为记录他们这些烦恼的人除了官方报告的记录人和报纸记者以外,别无他人。读一下英文和法文报纸所登的警察报告就会知道我所说的并无虚言。不过被这一狂热激情送进疯人院的人数就更多了。最后,每年我都会听闻一两桩殉情案例:当事人由于外在情势的阻挠而无法结合,竟双双共赴黄泉。可是像这样的事情始终让我感到费解:这些彼此相爱、并且期望在享受这种爱情中得到至高快乐的人,为何不采取这一最极端的手段:脱离一切关系,忍受各种不便,而是把这对于他们来说至高无上的幸福,连同自己的生命拱手让出。
柏拉图是对这一问题至为关注的哲学家,尤其是在《会饮篇》和《菲德洛斯篇》;但他所表达的看法只是局限于神话、寓言、笑话等,并且大部分的内容也只涉及希腊人对男孩的爱恋。卢梭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中对这一话题的谈论既不充分,同时也是错误的。康德在其文章《论美感和崇高感对于这一话题的讨论只涉及了皮毛,并没有给我们带来多少专门的知识;某些部分也是不正确的。最后,柏拉特纳在《人类学》里探讨了这一问题,每个人都会发现他的讨论既呆板又肤浅。而斯宾诺莎对这一问题的定义则值得一提,这只是因为这一定义极其幼稚,足以博取我们一乐:“爱情是伴随着一个具有外在原因的表象而产生的兴奋和愉快。”所以,我既没有先行者的讨论可供利用,也没有他们的观点可供批驳。这一题目客观地摆在了我的面前,是自然而然与我对这一世界的考察产生了关联。此外,我根本不可以寄望那些本身就受着性爱激情的控制的人赞同我的观点;那些人绞尽脑汁地以最高尚、最理想和最超凡脱俗的形象表达他们洋溢的感情。对于这些人来说,我的观点是太过肉体和物质方面的,尽管我的观点其实是形而上、甚至是超验的。他们也不曾想一下:如果现在激发他们写下田园抒情诗和十四行诗的对象早出生 18 年,那他们就可能难得向她投去哪怕是匆匆的一瞥呢。
所有的爱恋激情,无论其摆出一副如何高雅飘渺、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都只是植根于性欲之中;它的确就是一种更清楚明确、具体特定、在最严格意义上个人化了的性欲。牢记这一事实以后,我们现在就考察一下性爱——它有着各级强烈程度和多种细微差别——所扮演的重要角色,不仅在戏剧和浪漫小说里面,同时也在这世界的现实生活当中——在这里,性爱表现为至为强劲、活跃的推动力,它仅次于对生命的爱;它持续不断地占去人类中年轻一辈的一半精力和思想;性爱是几乎所有愿望和努力的最终目标;至关重要的人类事务受到它的不利左右,每过一小时人们就会因为它而中断正在严肃、认真进行的事情;甚至最伟大的精神头脑也间或因为它而陷入迷惘和混乱之中;它无所顾忌地以那些毫无价值的东西干扰了政治家的谈判、协商和学者们的探求、研究;它会无师自通地把传达爱意的小纸条和卷发束偷偷地夹进甚至传道的夹包、哲学的手稿里面;每天它都挑起和煽动糊里糊涂、恶劣野蛮的争执斗殴,解除了人与人之间最珍贵的联系,破坏了最牢不可破的团结;它要求我们时而为它献出健康或者生命,时而又得奉上财富、地位和幸福;它甚至使先前诚实可靠的人变得失去良心、肆无忌惮,把一直忠心耿耿的人沦为叛徒。
总的看来,性爱就好像是一个充满敌意的魔鬼——它执意要把一切都颠倒过来,弄成混乱的一团糟。如此这般的情形,使我们忍不住大声发问:
为何这般喧哗和忙乱?这些渴望、吵闹、害怕、困顿,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们现在面对的可一点都不是鸡毛蒜皮的小事;相反,这种事情的重要性是与人们所做出的认真、不懈的努力完全相称的。所有情事的最终目标,实际上比人生中任何其他目标都重要;它们值得人们如此一丝不苟、认真地展开追求。也就是说,这些情事所决定的不是别的,而是下一代人的构成。
当我们退出舞台以后,将要粉墨登场的角色——他们的存在和素质——就全由这些风流韵事所决定。正如这些将来的人,其存在完全是以我们的性欲为条件,同样,这些人的真正本质,则为满足性欲,即进行性爱而由个人做出的选择为前提;他们的本质,无论在哪一方面,也就由此不可挽回地确定了下来。
人们为此做出的选择是解答这整个问题的关键;从只是一般、泛泛的喜欢一直到最狂热的激情—,我们会更加精确地了解这些选择是如何进行的。这样,我们就会了解到爱欲激情的不同强度源自这种选择的个人化程度。
这事情极其重要,因为它并不像其他事情那样,只关乎个人的悲欢哀乐,而是关乎将来人类的存在和特定构成;因此,个人的意欲得到了加强,并作为种属的意欲出现了。正是因为事关重大,情爱事件才显得庄严伟大和崇高感人,爱情的狂喜和痛苦也才有了超验的特性。千百年来,文学家乐此不疲地通过无数事例把爱情的这些心醉神迷和伤心欲绝表现出来,因为没有任何其他题材能比性爱更加吸引人们的兴趣。
由于这一题材涉及种属的喜怒哀乐,而其他各类题材只关乎个体的事情,所以,它与其他题材的关系就像是一个实体与这一实体的某一表面的关系一样。正因为这样,一部戏剧如果缺少了爱情情节,那它就很难吸引观众的兴趣;并且,无论人们如何周而复始地重弹这一老调,它也永远不会有穷尽的时候。
被我们意识到的、没有以某一特定异性为目标的泛泛的性冲动,就其本身而言,就是不折不扣的在现象之外的生存意欲。但在意识里显现、目标指向了某一特定个人的性欲,就其本身而言,则是作为一个特定个体而存在的意欲。当后一种情形出现时,虽然性欲本身是一种出于主体的需要,但它却懂得非常巧妙地戴上一副客观赞赏的面具以欺骗意识;大自然需要运用这种策略以达到其目的。在每一个两情相悦的例子里,无论男女双方彼此的赞赏和钦佩显得多么客观和带有如何崇高的意味,其惟一的目标只是生产一个具有特定本质的个体而已。
这一事实首先可由这一点得到证实:在这种恋爱事件里,重要的或许不是彼此的爱慕,而是占有对方,也就是说,享受对方的身体。尽管我们确信得到了异性一方的爱慕,但如果无法获得她的身体,前者丝毫无法弥补后者,并给我们以安慰。不少碰到这种情形的人,已经开枪了断自己。相比之下,那些深爱着对方,却又得不到对方同样爱意的人,只要能够占有对方的身体,亦即得到肉体的欢娱,那他也就可以勉强凑合。要得到这方面的证明,我们可以看看所有那些强迫性的婚姻;还有就是虽然女方对男方没有爱意,但男方通过赠送大量的礼物和做出其他牺牲而换取女方的欢心;另外还有强奸的例子。整段浪漫情事的真正目的就是生下这一特定的小孩,虽然沉浸在爱情之中的当事双方并不会意识到这一点;至于为达到这一目的而采用的手段和方法则是次等重要的。尽管那些具高尚和多愁善感心灵的人,尤其是那些处于热恋之中的人如何大声反对我的这一大胆、不客气、现实的观点,但他们可都是错的。
这是因为:难道下一代人的个性素质不是一个比那些洋溢的激情和脱离现实的肥皂泡高得多和有价值得多的目标吗?的确,在这世上所有的目标当中,还有一个目标比这一目标更重要和更远大吗?也只有这样的目标才配得上我们对爱之激情的深切感受,与爱情相伴的认真、执著,以及这爱情赋予当时情景中微小细节的重要性。只有当我们把这一目的认定为真实的,那我们为了得到心仪的对象而经历的琐碎事情和没完没了的折腾、痛苦才似乎与整件事情相称。这是因为将来一代,及其全部的个性特质,就是经由这些努力和操劳才得以进入生存。事实上,早在我们为满足性的冲动而执拗和具体确切地做出深谋远虑的选择时,这将来的一代就已经蠢蠢欲动了。两个恋人间逐渐加深的爱慕实际上就是新个体的生命意欲,而这新个体就是两个恋人可以并且渴望生产的。事实上,这一个体在这一对男女那充满渴望的四目交投之时,就已经燃起了新生命之火,他们彼此间的渴望宣告了新的个体将是和谐匀称、构造良好。男女双方感觉到了要实实在在地结合、彼此融为一体的渴望,而这融合的一体能够从此存活下去;这一渴望最终就在男女双方所生产的孩子身上得到了实现。在孩子的身上,从父母双方传过来的素质融会结合、自成一体地继续生存下去。
这一切工作就是在美的感觉的指引下讲行——这种美的感觉无一例外地指导着性的冲动。缺少了这种美感的指引,性欲就会沦为一种令人厌恶的需求而已。因此,每个人首先都明确喜欢和热切追求最美丽的个体,也就是说,把种属的特征表现得至为纯粹的人。其次,每个人都会在其对象身上特别要求他自身欠缺的优点;甚至与自己的缺陷恰成相反对照的那些缺陷在他的眼里也被看作是美的。例如,矮个的男子会寻找高个的女人,金头发的人喜爱黑头发的人,等等。男人在看到一个符合自己美的标准的女人时,会感觉到心醉神迷,头脑中出现的假象会让他以为与这一个女人结合就是在这世上至为美好的事情——这种错觉就正是种属的感觉。这种种属的感觉在认出个体清晰表达出来的种属的印记以后,就希望这个男人能把这种属的印记永远保存下来。维持种属典型就得依靠这种对美的明确喜好。
总的来说,女人对男人的外在美,尤其是英俊的面孔并不那么重视——她们似乎把传给孩子美貌的任务独力承担了下来。吸引女人的主要是男人的力量,以及与此相关的勇气;这些东西能够保证生产强壮的子女,同时也让她们有一个强壮的保护者。男人身体上的每一样缺陷,对种属典型的每一处偏离都可以被这女人消除——就他们所生的孩子而言——只要这个女人本身在这些方面无懈可击,或者在这些方面朝着相反方向明显突出的话。只有那些专属于这个男人性别的、母亲因而无法提供给孩子的素质才是例外。属于这一类别的素质包括男人的躯干骨骼、宽阔的肩膀、勇气、胡子等等。因此缘故,女人经常会爱上一个相貌丑陋的男人,却永远不会喜欢一个没有男子气的男子,因为她们无法中和、抵消这个男人在这方面的缺陷。
在性爱的背后隐藏着的第二类考虑因素着眼于精神方面的素质。就这方面而言,我们会发现女人普遍受到男人的心或者说性格的素质的吸引,因为这些是遗传自父亲的。女人特别喜欢男人坚定的意志、果断和勇敢的作风,或许还有诚实、仁慈的心地。相比之下,智力方面的优点却不会对女人发挥直接的和本能的作用,这恰恰是因为这些东西孩子并不受之于父亲。对于女人来说,悟性是不重要的;事实上,超人的思想能力,甚至思想的天才反倒会造成不妙的效果呢——因为这是不同于常情的事情。我们经常看到一个丑陋、愚蠢和粗野的家伙比聪明、有文化修养和亲切可爱的人更能获得女人的欢心。出于两情相悦而结秦晋之好的人,有时候在智力本质方面差异相当悬殊。例如,男方是一个粗鲁、孔武有力、思想狭窄的人,女方则温柔、思虑细腻、富于审美情趣和文化修养等。或者,男方学富五车,甚至是个思想天才,而女方则是十足的呆头鹅:
这就是维纳斯女神的意旨;她开着残忍的玩笑,喜欢把不相匹配的形体和精神,束缚在同一枷锁之下。——贺拉斯《卡米娜》
对异性脾性的考虑也与此相似:每个人都会偏爱与自己相反的性情,但偏爱的程度视这个人在这方面的特征是否明显、突出。一个在某一方面相当完美的人虽然不会喜爱和追求异性在这一方面的缺陷,但他对这方面的欠缺完美会比其他人更能迁就和接受,因为他本人可以确保子女不会获得这方面的重大缺陷。
我们是那样认真地审视和检查女人身体的每一部分——当然,女人也从她的角度检查男人;我们察看一个开始获得我们欢心的女人时,那种小心翼翼和一丝不苟的态度;我们在选择时的执迷不悟、一意孤行;新郎对新娘的密切留意,以防在哪个方面因看走了眼而出错,以及他对女方身体关键部位的太过或者不及的高度重视——所有这些谨慎和认真是与最终目的的重要性完全相称的。这是因为将要出生的新生儿将要一辈子背负与此类似的身体部位。正因为这样,他才那样看重那些可以是,并且的确是无所谓的事情。当两个年轻异性首次见面时,在那种互相打量的无意识的认真劲里,在投向对方的特征和部位的探求、查询的锐利眼神中,都隐藏着某种奇特的东西。男女各自对对方的满意和渴望程度由这种思考的结果而定。这种渴望在达到了某一相当程度以后,可能会因为突然发现此前不曾观察到的东西而减弱和熄灭。这样,种属守护神为所有能够生殖后代的人思考将来一代的问题。这一代人的构成是那一刻不停地忙碌着、思考着、盘算着的丘比特所一手操持的重要工作。
一般来说,激情都是在看到对方的第一眼燃起:
深爱的恋人,有谁不是一见就钟情的呢?
——《皆大欢喜》第三幕,第五场
阿勒曼所写的、在这 250 年间颇负盛名的浪漫爱情小说《阿尔法拉契的古兹曼》里,有这样一段在描写爱情方面引人注目的言论:
“人们真要相爱的话,是不需要花费很长时间的,也不需要煞费思量和做出某种选择的;就在初次的惟一的一眼里,男女双方之间就已经有了某种投契和一致,或者,就像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所习惯说的:他们本身气味相投,而星宿的某种特殊影响促成了这一件事情。”据此,失去了所爱的人——无论是因为情敌或者死亡的原因——的痛苦对于热恋中的人来说,更甚于任何其他的痛苦,因为这种痛苦具有超验的特性——它不仅涉及个人,而且还涉及个人所具有的长久、永恒的本性和种属的生命;这一个人现在受到种属意欲的召唤,并承担起种属委派的任务。因此,出于爱情的嫉妒是那样的厉害和折磨人,而放弃我们的恋人则是所能做出的最大牺牲。一个英雄以恸哭、悲鸣为耻,但发自爱情的除外。因为在这里,痛哭流涕的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的整个种属。在卡尔德隆的《伟大的齐诺比亚》一剧中,在第三幕里,齐诺比亚和德西斯进行一段对话;后者说:
天啊!你是爱我的吗?
那我宁愿放弃千万场胜仗,
我马上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