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知道《第九交响曲》的乐谱。例如,第一乐章是永不停歇的奏鸣曲,合唱团本身就处于互相较劲的状态,第一节柔和而低回的张力很快就迎面撞上激烈澎湃的渐强趋势,宣告这部作品充斥着一股坚若磐石的情感力量。第二乐章是诙谐曲,它居于舒缓的第三乐章那自制且美妙得惊心动魄的旋律之前,节奏引人入胜而又紧迫,形成沛然莫之能御的局面。接下来是充满想象力的最后一个乐章:合唱团所唱的《欢乐颂》是鼓舞人心的乐天主义乐曲,以惊天动地的轰然雷鸣之姿插入云霄,而且它本身已堪称激动狂热的交响乐。正如德国评论家保罗·贝克(PaulBekker)所说的,该曲源自“个人体验而上达寰宇,它并非对生命的描绘,而是宣讲生命的永恒真谛”。
然而,我们真的了解《第九交响曲》的乐谱吗?音符是一回事,节奏又是另一回事。这部交响乐早已成为人类文明的一部分,它正式的标题是《D小调第九交响曲》,作品编号125。但是,在数千场演出中,人们始终缺乏对时间掌控的共识,即使是最宽松的共识也没有。
例如,演奏第二乐章时应该多强烈?第三乐章应该舒缓到什么程度?关于第四乐章,阿图罗·托斯卡尼尼(ArturoToscanini)的激动版本为什么硬是比奥托·克伦佩雷尔(Otto Klemperer)冷若冰霜的诠释快了4分钟,而且还能把一切都交代得清清楚楚?相比于21世纪的指挥家,19世纪的指挥家能让观众提前15分钟欣赏完全曲,这是怎么办到的?1935年2月,费利克斯·魏因加特纳(FelixWeingartner)指挥维也纳爱乐乐团以62分钟30秒演奏完了《第九交响曲》;1962年秋季,卡拉扬指挥柏林爱乐乐团以66分钟48秒演奏完同一部作品;2006年4月,伦敦交响乐乐团则以68分钟9秒演奏完,这是怎么回事?1989年圣诞节,伦纳德·伯恩斯坦(LeonardBernstein)在柏林指挥由多国成员组成的交响乐团演奏《第九交响曲》,纪念推倒柏林墙。在这场表演的压轴合唱中,“欢乐”(joy)一词被“自由”(freedom)取代。整场表演共用时81分钟46秒,令人印象深刻。
难道说我们对交响乐的耐性,在现代社会凡事求快的怪癖下逆势扩张了?难道是因为对天才的崇拜,让我们想耐心品味其中的每一个音符?
音乐的壮丽不仅在于其作曲,也在于对其进行的诠释,而且,正是诠释赋予了音乐生命力。艺术无法被归结为一个绝对的东西,情感也不能用时间来衡量。
但是,在19世纪之初,诠释音乐的方法发生了改变,而贝多芬的暴躁、激进主义与这脱不了关系。
《第九交响曲》的每个乐章都附有介绍与指导,通论其节奏与情调。不过,即使是玩票的观众也看得出来,对这部非比寻常的作品来说,这些指导有多么“不合身”:
· 第一乐章:“活泼、欢乐但适可而止,然后是略带庄严的”。
· 第二乐章:“非常快速且有力的”。
· 第三乐章:“从容而抒情”。
· 第四乐章:“翩然奋起,活泼而又沉稳坚定,悠缓而又甜美”。
这些节奏从何而来?它们来自人类的心跳和步伐。任何定义都需要有一条基线,然后根据基线,也就是正确时间开始操作,可以快也可以慢。一般认为,信步而行以及心境轻松自在时的心跳频率是每分钟80下,即80BPM(25),这可以被视为“正常的”,即基线。1953年,充满传奇色彩的音乐史学家柯特·萨克斯(CurtSachs)指出,演奏音乐时,节奏的加快和减慢各有上限和下限,以避免使音乐变得令人费解。
允许稳定步调或敲击的最慢限度大约是32 BPM……最快的速度则大约是132BPM,再快的话,指挥家就只能手忙脚乱,而不是指示节拍了。
萨克斯还制作了一份对照表,虽然这份对照表也只是取了近似值,但它的原创性十足。它将精确的BPM与模糊的术语联系在一起,但很不巧,这与他上述的推测互相矛盾。照他的算法,慢板(adagio)是31BPM,小行板(andantino)是38 BPM,小快板(allegretto)是53 1/2 BPM,快板(allegro)则是117 BPM。(26)
现在我们熟悉的对节奏的描写,比如“活泼的”(vivaces)和“中等的”(moderatos),都是意大利人引入的。到了1600年,古典音乐的情调已经确立,情感不再仅仅是直觉的,而是可以用“喜乐”(allegro)和“悠闲”(adagio)等词语来加以描述。1611年,阿德里亚诺·班契埃利(AdrianoBanchieri)在博洛尼亚表演时,他的风琴乐谱便已附有非常特别的指示了,如急板(presto)、更急板(più presto)和最急板(prestissimo)。50年后,这些音乐词汇得到了进一步的扩充。意大利语中表示四分休止符的词是sospiro(叹息),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传说中节奏与心跳之间的联结。
然而,这里有个问题:情感是非常容易受影响的,不见得能从作曲家转译到指挥家,也无法在不同文化之间转译。18世纪50年代,巴赫的儿子C.P. E.巴赫(C. P. E. Bach)指出,“在(德国以外的)其他国家,慢板明显被演奏得过快,快板则过慢了”。大约20年后,莫扎特发现,在那不勒斯演奏时,他对急板的诠释是无与伦比的,以至于意大利人认为他的精湛技艺与他的魔法戒指存在某种关联——后来,他取下了戒指以避免这种怀疑。
到了19世纪20年代,贝多芬认为这种指导已经是敷衍且落伍的了。1817年,他在写给音乐家兼评论家伊格纳茨·冯·莫泽尔(Ignazvon Mosel)的信中说,这些有关节奏的意大利术语都是“从音乐的野蛮时代因袭而来的”。
比如说,还有哪个词比allegro(快板)更荒谬吗?它不过就是愉快的意思。可是,我们离这个词的真正意义有多远?远到与音乐作品本身所表现出来的恰恰相反!以快板、行板、慢板、急板这4个概念而论,它们一点儿都不正确,甚至不如四季的风向真实。即使没有它们,我们也照样可以过得很好。
莫泽尔同意贝多芬的看法,但贝多芬则担心他们会“被认为是离经叛道的”,当然,他认为这也好过被指控为“封建主义”。尽管有很多不满,但贝多芬仍然心不干情不愿地保留了老式的风格。直到最后一部四重奏,他的作品都是在他非常不以为然的意大利式风格下创作的。(27)为了缓解这种不满,他偶尔会在乐谱的主体做点小变动。例如,他在《第九交响曲》第一乐章开始不久处注记了“ritard”,这是ritardando(渐慢)的缩写,表示在旋律开始四处奔放时优雅地舒缓下来。不过,在《第九交响曲》的整份乐谱中,贝多芬还是为指挥和演奏者提供了既新颖又有意义的指导,那是新发明的一种音乐小工具,可以用来更精确地衡量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