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马尔萨斯、新马尔萨斯主义者和伟大的创新乐观主义者
托马斯·罗伯特·马尔萨斯(Thomas Robert Malthus)通常被认为是首位意识到开放式指数级增长所带来的潜在威胁,并将其与有限资源的挑战联系在一起的人。马尔萨斯是英国的一名牧师和学者,而且是新兴的经济学和人口学及其对长期政治战略影响的最初贡献者。他于1798年发表了一篇颇具影响力的论文《人口论》,他在论文中声称:“人口的力量远远高于地球使人类维持生存的承载力。”他的论点是,人口数量会呈几何级数增长,这意味着人口以指数级数增长,而生长和供应粮食的能力只是以算术级数增长——这意味着这两种能力只能以缓慢得多的线性速度增长。因此,人口的规模最终将会超过粮食的供应,并导致灾难性的崩溃。
马尔萨斯总结说,为了避免这样的灾难并确保人口可持续增长,需要某种形式的人口控制。这要么出于自然原因,如疾病、饥饿、战争等;要么就要通过改变社会行为实现,尤其是贫穷的工人阶级,马尔萨斯认为他们的生育率是导致问题产生的明显原因。作为一名虔诚的基督徒,马尔萨斯不喜欢节育的观念,而是倾向于道德克制,如节欲、推迟婚姻、限制极端贫穷人口或身体和精神不健康的人结婚。是不是听起来有些耳熟?鉴于他深深的宗教和道德信仰,马尔萨斯是大规模绝育的狂热支持者,也是堕胎自由的支持者,这引发了人们的争论。无须赘言,当代新马尔萨斯主义者对于人工节育、堕胎,甚至是自愿的绝育项目并没有类似的宗教顾虑。
马尔萨斯的分析成果所导致的一个不幸后果是,它们被当作批评穷人由于自己的原因——坚持快速生育而陷入窘状的理由。因此,人们会相对容易地得出结论,穷人的贫困和糟糕境遇源于他们自身,而非资本主义者的剥削。这一观点的进一步结论是,传统的马尔萨斯主义者相信,无论是政府还是慈善组织,家长式的慈善之举都将带来反作用,只会进一步使穷人的数量增加,并导致依赖社会的穷人的数量呈指数级增长,最终让整个国家陷入破产。
在当代,这一论调听起来依然十分熟悉。这些观点不可避免地在接下来的200年间引发了大量争论,直至今日热度依然不减。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一争论一直没有停歇令人感到惊讶,因为马尔萨斯的观点从一开始提出便遭到整个政治谱系中大多数有影响力的社会和经济学家的严厉批评和驳斥,我们将会看到,他们都有很好的理由。在过去200年间,大范围的批评声音从不同领域发出,从马克思主义者和社会主义者到自由市场主义的拥趸,从社会保守人士和女权主义者到人权鼓吹人士。一个令我感到有趣的经典批评声音来自马克思和恩格斯,他们称马尔萨斯为“资产阶级的走狗”,这听上去就像对巨蟒剧团的滑稽短剧的恶搞。
另一方面,马尔萨斯的观点也影响了众多重要的思想家,即使一些人并不完全认同他的所有论点。这些人包括伟大的经济学家约翰·梅纳德·凯恩斯以及阿尔弗雷德·罗素·华莱士和查尔斯·达尔文——自然选择理论的开创者。近年来,随着人们对于全球可持续发展的日益关注,马尔萨斯的观点进一步扩大到资源限制等问题上来,重点已经不再是穷人,甚至也不是人口增长,而是环境、气候变化等普遍性问题,而且这些问题也跨越了地理和经济阶层。
然而,在主流的经济学家和社会思想家中间,马尔萨斯主义理论及其暗示的迫在眉睫的灾难性后果已经变得不入流。大多数人相信,该理论的基础假设在根本上就是错误的,而且有许多证据支撑这一点。或许其中最重要的是,与马尔萨斯的预期完全矛盾,农业生产并没有随时间线性增长,而是紧随人口的增长呈指数级增长。此外,随着生活水平的稳步提升,人们的生育率一直在持续下降。随着工资的不断增长以及避孕法的普及,工人坚持少生育,而非多生育。
我见过许多经济学家自动地把有关最终将会陷入崩溃的传统马尔萨斯观点视作天真、简单或错误。而另一方面,也很少有物理学家或生态学家会认为,相信相反的论点是疯子才会做的事。已经去世的经济学家肯尼思·博尔丁(Kenneth Boulding)在美国国会听证会上给出了或许是最好的总结,他说:“任何相信指数级增长会在有限世界里永久持续下去的人要么是疯子,要么就是经济学家。”
大多数经济学家、社会学家、政治家和商业领袖都利用“创新”来证明自己的乐观态度,他们把创新当作让我们持续指数级增长的魔术棒。他们正确地指出,受自由市场经济的驱动,人类卓绝的创造力以及对改革和创新的开放态度一直在为指数级增长提供源源不断的动力,并不断提升生活水平。马尔萨斯的最初论点是错误的,原因是启蒙运动和工业革命的发生使得农业领域出现了未曾料想到的技术进步。这导致了打谷机、黏合剂、轧花机、蒸汽拖拉机、拥有锋利钢刃的铁犁的出现,以及轮种领域的进步和化肥的大规模使用等。而这又大幅度提高了生产率,增加了产出,将此前1万多年来的手工劳作变成了机械加工。1830年,播种100蒲式耳小麦需要将近300个人工工时。到1890年,这个时间被减至不足50个人工工时。今天,完成这项工作只需要几个小时的时间。
在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由于农业已经变得越来越工业化,粮食生产的革命依然在持续。发达世界的粮食生产由大规模农业企业占主导地位,它们利用科学和技术使产量最大化,并使得分配最优化。粮食生产的机械化为数十亿人口提供了价格合理的食品,肉、鱼和蔬菜在生产线上高效地生产出来,就好像汽车和电视机快速散播到全球各地一样。
为了了解改变的规模,我们可以想一想,1967年时美国拥有大约100万个养猪场,而现在只有10万个养猪场,目前80%的猪来自这些专业的工厂化农场。4家公司生产出了占美国消费总量81%的牛肉、73%的羊肉、57%的猪肉以及50%的鸡肉。从全球来看,世界禽类总量的74%、牛肉总量的43%以及蛋类产品总量的68%都是通过这种方式生产出来的。因此,现在只有不到1%的美国人口在农业领域工作,而在20世纪30年代,农业领域的工作人口在总人口中的占比达到了1/4,当时平均每名农场工人要为大约11名消费者提供食物。今天,这一比例接近1%。这一效率的大幅度提升以及农业劳动人口需求的急剧下降是城市人口呈指数级增长的主要驱动因素之一。
在思考长期可持续发展时,人们很难不相信创新的观点。想想过去200年内出现的新装置、机器、手工艺品、流程和观点等,更不用说过去20年了。从飞机、汽车、计算机和互联网,到相对论、量子力学和自然选择等,所有的一切都在疯狂的指数级增长之中,这是一个超乎阿里巴巴或霍雷肖想象的供应无限量奇迹的星球。
世界银行表示,联合国于2000年确定的千年发展目标之一,是到2015年将贫困率在1990年的基础上减少一半。这一目标提前5年于2010年实现了。此外,今天的人们平均寿命更长,生活水平也更高。但这只是硬币的一面,而硬币的另一面则是,全球一半人口至今每日生活支出不足2.5美元,至多有10亿人口缺乏干净的饮用水或足够的食物。看上去,尽管我们取得了非凡的成就,但马尔萨斯论的威胁依然挥之不去。
在50年前的畅销书《人口炸弹》( The Population Bomb )中,这一点再次得到重申。该书是1968年由生态学家保罗·埃尔利希(Paul Ehrlich)出版的。[4]该书开头便犀利、充满刺激性地提出:
养活所有人类的战斗已经结束了。20世纪70年代,数亿人口将会因饥饿致死,采取任何应急措施都来不及了。现在,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世界死亡率的大幅增长……
类似的可怕预言相继出现,如“我不知道印度到1980年时如何能够养活2亿人口”等,人们还提出了一系列严苛的建议以缓解日益迫近的灾难,如强迫绝育等。
1972年,麻省理工学院的丹尼斯·梅多斯(DennisMeadows)和杰伊·福里斯特(JayForrester)将研究结果整理为《增长的极限》( The Limits to Growth )一书出版[5]。该书聚焦于有限的资源如何影响持续的指数级增长,以及“一切照常”的可能性后果是什么。该项研究得到了一家名为“罗马俱乐部”的机构的支持,这是一家由知名世界公民组成的联合体,他们对于人类未来有着共同的担忧,成员包括全球各国的前国家领导人、外交官、科学家、经济学家和企业领袖等。此项研究是首个利用可获取的数据,对粮食产量、人口增长、工业化、不可再生能源、污染等进行计算机仿真模拟运算的严肃尝试。因此,它也成为模拟地球未来的先行者,包括最近对气候变化的模型研究。
同马尔萨斯的论文和埃尔利希的书一样,《增长的极限》获得了大众媒体的许多关注,引发了人们有关地球未来的热烈讨论。它同样收获了大量批评的声音,尤其是经济学家批评其未能将创新的动力学考虑在内。
一位知名的批评者是著名经济学家朱利安·西蒙(Julian Simon),他表达了许多经济学家所持观点的本质内涵:我们在过去200年间所经历的高速增长将会因为人类的天才和创新能力而“永久”持续下去。事实上,西蒙在其1981年出版的《终极资源》( TheUltimateResource )一书中提出,人口规模越大越好,因为它可以推动产生更多技术创新、发明和天才设计,并因此带来利用资源的新方式,同时提高生活水平。[6]
随着我们步入21世纪,有关这一“丰饶之角”的想象再次成为商业和政治概念思维的重要组成部分,人类独创性的自由表达和自由市场经济的无限可能性使得桶中的鱼持续丰收。的确,西蒙的观点获得了学术界、企业界和政治界许多人士的认同。内生增长理论的创始人之一、经济学家保罗·罗默(Paul Romer)对这一观点进行了简洁明了的总结。他表示,经济增长主要受人力资本投资、创新和知识创造的驱动。[7] 罗默宣称:“如果无法找到新的方法或理念,每一代人都会感受到有限资源和不良副作用带来的增长局限。每一代人都低估了找到新方法和理念的可能性。我们一直未能明白,还有多少理念等待我们去发掘。可能性不会用加法,而是会用乘法。”换句话说,这意味着观念和创新会成倍地增长(指数级增长),而非算数增长(线性增长),而且人口也会呈指数级增长,整个过程都是开放的,而且是没有限制的。
另一方面,随着环境运动的崛起和对地球未来的严肃关注,过去几十年中也再次出现了《人口炸弹》和《增长的极限》的精神延续。与此紧密相关的是人们对于不加限制的企业和政治野心的影响的深深担忧,这便催生了对于“企业社会责任”的需求,用以弥合资本主义的猖獗和环保主义者对于厄运的担忧之间的分歧。减少二者之间的持续紧张态势已经成为21世纪的主要政治挑战之一,而猖獗的资本主义者已被包装成推动经济增长与繁荣的创新和天才创意的引擎。
尽管可以说受自由市场经济推动的人类集体智慧和创新是保持长期开放式增长的秘诀,但令我困惑的是,它通常会伴随着对于一些不可避免的后果的否认,或者至少是深深的怀疑。与那些把创新当作应对未来全球社会经济挑战的灵丹妙药的人一样,西蒙对于人类活动引发全球环境变化,以及人类活动是气候变化、污染或化学污染所引发的严重健康问题的源头持怀疑态度。热力学第二定律的精神和实质以及表现为熵的产生过程表明了开放式指数级增长的负面影响。无论我们如何有创造力,最终一切事物都要由能源消耗来推动和处理,而能量的处理将不可避免地带来有害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