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Christine Ro 译/Yord 校对/Amanda
原文/www.bbc.com/future/story/20181102-why-dont-rape-and-sexual-assault-victims-come-forward
图源:The Week
她16岁,他40岁。她告诉自己这只是一段风流韵事。
但当他们在一起时,她的身心都会产生异常。有时她感觉像是灵魂出窍,在看到他时会颤抖不止。这种颤抖席卷全身,更像是抖动而非颤栗。
她之前从未经历过这些事情,不过她也从没和年长的男人在一起过。她想,事情一定就是这样子的。然后便将他们弃之脑后。
玛丽莎·科贝尔(Marissa Korbel)花了10多年,才将自己的经历视作被侵犯,而不是一次情事。“至少在9到10年里,我一直在自责。”她这样说道。经过多年治疗后,现在的她是一位母亲,也是俄勒冈州一家机构的律师,为性侵幸存者进行辩护。
(www.harpersbazaar.com/culture/features/a19158567/what-is-rape/)
即使到了今天,科贝尔发现自己有时仍会重新体验当初性侵者带给她的那种身心分离的感觉。重温这段创伤是她尝试理解这件事的一种方式。“我正在寻找那种能淹没我、让我觉得真的离开身体的性体验,”她坦承道,“我对于分离有种特别复杂的情感,因为我明白这是创伤的特征。我也知道当我学着这样做的时候,这不是件好事。”
“一项荟萃分析发现,60%的受害者不承认曾被强暴。”
科贝尔并不是个例。一项荟萃研究调查了28位14岁及以上的女性,她们曾因暴力、威胁或无法反抗而被迫发生性关系。调查表明,60%的受害者不承认曾被强暴。
(journals.sagepub.com/doi/abs/10.1177/1524838015576391)
这些令人震惊的数字揭露了性侵通常未被立即举报的一个重要原因——受害者普遍需要时间来承认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
通常来讲,对非自愿性经历的界定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的特征之一是对创伤性相关事件采取情绪或行为上的回避。实际上,英格兰及威尔士强暴关怀机构(Rape Crisis England and Wales)的各个顾问中心所接待的人中,有75%的人是为了至少发生在一年前的性侵而寻求帮助。
(journals.sagepub.com/doi/abs/10.1177/1077801204272240 )
多数性侵幸存者需要时间来承认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图源:The Daily Beast
受害者举报性侵的速度和指控的真实性无关。此外,许多社会和心理因素也阻碍了性侵幸存者对此经历迅速作出反应。
有缺陷的预设
重要的一点是,许多人并不确定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是“真正的”强暴。从法律上来看,不同国家、甚至不同州之间对强暴的定义都参差不齐。比如,在英国,女性在法律上是无法构成强奸罪的(尽管可以被指控性侵)。在美国的密苏里州,可以发生性关系的法定年龄为14岁(前提是对方的年龄要在20岁或以下),而隔壁伊利诺伊州的法定年龄却是17岁。
这些法律之间的差异同样反映了关于强暴的文化定义是模糊的、渐进的。而那些叙述本身可能让受害者更加困惑他们到底经历了什么。
关于性侵,不同国家、甚至不同州之间在法律上的定义都有差别。图源:BBC/Getty
一直以来,我们刻板地认为“真正的强暴”就是一位陌生男性在公共场合以暴力手段性侵犯一位抵抗的女性。当性侵犯行为不完全吻合这样的描述时,就连幸存者本身也很难意识到这已经构成了性侵犯。毕竟,我们的大脑是根据我们所学到的定义,来归类对应经历的。
但这种描述最大的问题之一在于它本身是种谬见。强暴不只是关于“巷内陌生人”的故事,通常还包括许多其他不同的情形。
实际上,在2016年,一项研究调查了两年里上报英国中央警方的所有强暴案件,结果显示在这400宗案件中,没有一例符合“真正的强暴”的描述——在夜间的户外场所,一个陌生男子手持武器,使用武力对一个抵抗的女性实施侵犯。
(www.sciencedirect.com/science/article/pii/S1889186115000244)
“一项关于求助强暴急诊中心的女性的调查中,70%的受访者表示产生了明显的僵直状态——由于巨大恐惧而产生的短暂、无意识的瘫痪状态。”
比如,强暴受害者没有进行身体上的抵抗是非常普遍的,因为当时他们处于无意识、极度恐慌或身体僵硬的状态中。2017年的一项研究调查了在斯德哥尔摩强暴急诊中心就诊的女性,其中70%的人表示产生了明显的僵直状态。这是一种因巨大恐惧而产生的短暂、无意识的瘫痪状态。这些女性并非逆来顺受,而是身体对威胁做出了正常的生理反应。
科贝尔最初在青少年时期体验到的身心分离,也是一种面对威胁的常见自动反应。正如佐伊·彼得森(Zoe Peterson),这位在印第安纳大学金赛研究所主导性侵犯研究计划的临床心理学家所说,“当人们身处创伤事件中而又无处可逃时,这种心理上的逃避十分常见。”
身心分离是常见的创伤应激反应,但会使幸存者降低反抗的可能性。图源:BBC/Getty
大脑可能产生分离状态,以帮助幸存者挨过痛苦的时刻,但也会使他们降低反抗的可能性。讽刺的是,这使得此种经历和我们许多人所学的“真正的强暴”相去甚远。而这可能是女性不反抗的原因,因为“不想把这段经历归为强暴”,彼得森这样说道。
另一种文化预设是只有妇女和女孩才会被性侵。令人忧虑的是,幼时遭受性虐待或成年后被强暴的男性大多都不认为他们被虐待或强暴过。彼得森和同事进行了一项调查,邀请323位男性完成了关于性经历的网络问卷。在成年时期被强暴过的人中,只有24%的人把它称之为强暴。
(journals.sagepub.com/doi/abs/10.1177/1077801216631438?url_ver=Z39.88-2003&rfr_id=ori%3Arid%3Acrossref.org&rfr_dat=cr_pub%3Dpubmed)
(psycnet.apa.org/record/2014-04864-001)
居住在加利福尼亚的马修·海耶斯(Matthew Hayes),深知使用该词有多么困难。他知道他二十出头时所处的关系是不正常的。然而,他女朋友通常是胁迫而非使用身体暴力,所以他一直拒绝认为这是强暴。(经本人要求,本文中的马修·海耶斯为化名。)
海耶斯记得三次具体事件,当时他的前女友喝醉了,且充满威胁性。
“第一次是她一直打自己,直到我们做爱。第二次她拿了把刀,整晚都威胁要割自己,除非我们做爱。”
“第三次是唯一一次加诸于我身上的(威胁)。当时不知道她怎么弄到了一把枪。她把枪拿了出来,像平常一样跟我说,除非我和她做爱,否则就会发生些什么。”
“真正的强暴”的文化叙述可能会让幸存者更难厘清他们到底经历了什么。图源:BBC/Getty
直到分手一年后,朋友听他谈起这段经历时大惊失色,他这才意识到这不只是操控,而是强暴。毕竟他的经历并不符合一般的强暴叙事,而这大部分原因在于他的性别。
不过,在很多方面,受害者的经历和他们自己对强暴的定义也有出入。彼得森和同事夏琳·玛莱哈德特(Charlene Muehlenhard)就77位非自愿发生性关系的女大学生做了调查,发现女性未将这种经历定义为强暴的原因不一而足。包括以下几点:
(journals.sagepub.com/doi/pdf/10.1177/0361684311410210)
·攻击者并不符合她们关于强奸犯的设想(“他是我的朋友而且每个人都喜欢他”)
·她们担心自己的行为并不是“正常”的受害者行为(“烂醉如泥是我自己的错”)
·并没有发生身体暴力或者抵抗(“他没有打我”)
有些女性未将非自愿性行为视为强暴,因为她们认为喝醉是自己的过错。图源:Manila Bulletin
当被持有武器的陌生人室外强暴的案件频发时,一些刻板的强暴预设可能更适用于冲突、流离失所和自然灾害的情况。众所周知,强暴是一种战争武器。当秩序普遍崩溃时,性暴行会增加。这种普遍现象本身可能导致对“强暴”的文化定义更加狭隘。
拉尼特·米歇里(Ranit Mishori)是一位人权医生组织(Physicians for Human Rights)的医学专家顾问,该组织在冲突地带研究性暴力项目。他们的工作地点之一是刚果民主共和国(DRC),暴力冲突在此持续数十年。
在那里,“我们知道了什么是所谓的‘强暴正常化’。”她说道,“在一项调查中,几乎三分之一的男性告诉调查员,女性渴望被强暴并乐在其中。幸存者可能内化这些信息,单纯地认为这种侵犯是‘正常生活’的一部分,或是所有女性最终都会经历的,而不会将其视为严重的犯罪。这在很多男性性权利为主流的国家和文化里司空见惯。”
(www.womensmediacenter.com/women-under-siege/shocking-attitudes-belie-deep-misogyny-in-congo)
“无论是否正确定义性侵犯或强暴,都不会减少带来的创伤。”
不管文本怎么定义,彼得森提醒道,“理解这一点很重要,那就是不管一个人是否将其定义为性侵犯或强暴,带来的创伤是不会因此减少的。”
对于海耶斯来说,当他突然意识到曾被强暴时,他极为震惊。他说他很庆幸经过了一段时间才意识到这个事实。他说,“这段过渡期无疑是有益的,使得其他的伤口能够愈合。”
承认被侵犯的代价
在定义性侵时,另一个让人困惑的因素是,幸存者有时会继续,甚至开始和施暴者恋爱。“嫁给强奸犯”的法律由来已久,这些法律规定强奸犯如果和受害者结婚,就能免遭起诉。阿尔及利亚、菲律宾、塔吉克斯坦和其他国家至今仍有该类法律。甚至在没有这种法律的地方,幸存者也会和施暴者约会,目的是为了中和创伤,或是为了克服该事件带来的无力感,以重获些许掌控感。
这种情况下暗含一种心理保护机制。个人已有的信念体系不同,导致对于创伤的反应也不一样。性侵犯会对某些信念造成冲击,比如坚信某男性(如丈夫或朋友)是值得信赖的。一些被侵犯的人会拒绝改变原有信念。
因为性侵犯可能对信念体系造成冲击,因此大脑有时会采取否认措施,和面对其他创伤性冲击时如出一辙。图源: BBC/Getty
正如大脑通过否认来消减剧烈或创伤性打击带来的痛苦,否认强暴的事实可能让人好受一些。
也正如英格兰及威尔士强暴关怀机构的发言人凯蒂·拉塞尔(Katie Russell)所说,“承认自己的伴侣或之前的伴侣(也许还是自己孩子的父母亲)是强奸犯是件很困难的事。公开承认很难。甚至私底下对自己承认都很难。”
“根据研究,强暴女性的男性和正常男性之间并无太大区别。”
——佐伊·彼得森
彼得森认为这是一种认知失调。人们普遍“认为强奸犯都是精神错乱的反社会人格者”,但令人不安的是,现实生活中侵犯者可能无处不在。她说,“研究表明,强暴女性的男性和正常男性在很多方面并无太大区别。”
她发现,出于多种原因,她的女性研究对象不愿意将遭受的侵犯视为强暴,包括以下原因:
·她们不想把这个男人称为强奸犯(“一开始我非常沮丧,但我在意那个男人,所以我不想把它称之为强暴”)
·她们不想把相似的男性当作潜在的强奸犯(“他就和我见过的许多男人一样”)
·“强暴”是一个令人胆怯的词语(“我告诉别人我的初次性体验不是出于自愿,是被强迫的。我觉得这样说没那么难以启齿”)
尤其是女性幸存者,通常努力为侵犯者辩护。她们往往将侵犯行为说成“理解错误”或“糟糕的性行为”,尽可能弱化侵犯色彩。他们会选择默默忍受,因为称之为强暴会付出许多代价,可能包括流言蜚语,指责,经济机会的损失,家庭破裂以及他人的排斥。
幸存者通常会努力原谅侵犯者的行为。图源: BBC/Getty
随之而来的是羞耻
希瑟·利特尔顿(Heather Littleton)是东卡罗莱纳大学(East Carolina University)的心理学教授,几十年来一直在研究未经承认的强暴行为。她与人合著的一篇关于低收入女性的论文指出,承认被强暴的受害者会感到更加羞耻。而不承认可能会保护人们免受这种耻辱。在意识层面上,承认受害会带来痛苦和焦虑,这显然不是“令人向往的状态”,因此幸存者可能想要避免。利特尔顿告诉我,“‘对其他受害者来说,他们可能会下意识地迅速排斥’这个标签。”
(journals.sagepub.com/doi/abs/10.1177/1077801207313733?url_ver=Z39.88-2003&rfr_id=ori%3Arid%3Acrossref.org&rfr_dat=cr_pub%3Dpubmed)
“对于幸存者来说,内化耻辱和难堪十分普遍,他们甚至会因为怀疑论者要说的话而自责。”
因此,对于幸存者来说,内化耻辱和难堪十分普遍,他们甚至会因为怀疑论者要说的话而自责。这种羞耻心态会有碍康复。如何避免被强暴的节目可能会让女性更倾向于自责,而非归咎于施暴者。此外,受害者若曾饮酒,则更容易因此自责。
写这篇文章让我意识到了我自己的经历是多么典型。青少年时期,在我喝醉的状态下,当时的男友在车里把他的生殖器塞到我嘴里,对此我曾不屑一顾。我曾在派对上被朋友、在家里被亲戚猥亵,对此我也一笑置之。我就像许许多多女性和儿童一样,理所应当地认为,我们的身体不完全属于自己,因此对身体的侵犯并不是犯罪。
因此,幸存者必须知道:这不是你的过错。疼痛和羞耻可能麻痹你,让你将过错归咎于自己。但是,这并不是你的过错。
“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会带来创伤,然后你会因自己的反应自责不已。”科贝尔平静道,“这种羞耻感如此之深,他人可能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