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历史上,几乎所有人都会同时相信好几个故事,但也从不会真正相信任何一个故事完全是真理。对大多数宗教来说,这样的不确定性有如芒刺在背,所以多半会强调“相信信仰”是一个重要的美德,而“怀疑信仰”则可能是最糟糕的一种罪;简直就像在说,就算你没有证据也愿意相信,这实在是件好事。然而,随着现代文化的兴起,情况有所不同了。相信信仰看起来越来越像让人当精神上的奴隶,而怀疑信仰则成了自由的前提。
1599—1602年,莎士比亚写下他那个版本的《狮子王》(一般人比较熟悉的名字是《哈姆雷特》)。哈姆雷特与辛巴不同的地方,在于哈姆雷特并未完成他的生命循环,直到最后仍然充满怀疑和矛盾,并未找出人生的意义,也从来没有下定决心到底是该生存还是该毁灭。在这方面,哈姆雷特可以说是典型的现代主角。现代并未推翻否认过去继承的诸多故事,反而简直像开了间故事超市。现代人可以自由自在地尝试这些故事,根据自己的口味加以选择和组合。
有些人受不了有这么多的自由和不确定。像法西斯主义这样的现代极权主义运动,就对这种充满可疑思想的超市做出激烈回应,程度甚至超越过去传统宗教要求信众绝对相信信仰的要求。然而,大多数现代人都爱超市。如果你不知道人生的意义,不知道该相信哪个故事,该怎么办,就把“做选择”这件事给神圣化吧。想象自己站在超市的过道,拥有权力和自由,能够选择自己喜欢的任何东西、检查眼前的种种产品,然后……画面停止。就这样,演到这里就好,赶紧上片尾工作人员字幕吧。
根据自由主义的神话,只要你在这个大超市里站的时间够长,自由迟早会为你带来顿悟,让你想出人生的真正意义。超市所陈列的所有故事都在骗你,人生的意义绝不是现成的产品,除了我自己之外,绝没有什么神圣的脚本能够为我的人生赋予意义。是我自己,通过自由选择和自己的感觉,为一切赋予意义。
乔治-卢卡斯 有一部表现平平的奇幻电影《风云际会》(Willow),主人公威洛是一个平平凡凡的矮人,但梦想成为伟大的魔法师,掌握存在的秘密。某一天,有一位这样的魔法师经过他所在的村子,想找学徒。威洛和另外两个矮人上前应征,魔法师提出一项简单的测验。他举起右手,伸出五指,用一种像尤达大师的声音问道:“控制世界的力量在哪根手指?”三个矮人各挑了一根,但都挑错了。尽管如此,魔法师注意到威洛选择的时候有些迟疑,便问他:“我伸出手指的时候,你的第一反应是想选哪一根?”威洛回答:“听起来很蠢,其实我想选自己的手指。”魔法师得意地说:“啊哈!那正是正确答案!你只是对自己缺乏信心罢了。”对于这个重要教训,自由主义神话总是一再重复,不厌其烦。
是人类自己的手指,写下了《圣经》、《古兰经》和《吠陀经》,也是我们的心灵,让这些故事拥有了力量。当然,这些都是很美的故事;但所谓的美,是看的人觉得美就是美。耶路撒冷、麦加、瓦拉纳西 (Varanasi)和菩提伽耶 (Bodh Gaya)都是圣地,但这些地方之所以神圣,是因为去的人觉得神圣。宇宙其实就是一群原子组成的大杂烩,本身并没有意义。没有什么东西原本就是美丽、神圣或性感的,是人的感觉让它变得如此。红苹果如此诱人,粪便如此恶心,也只是出于人的感觉。如果不考虑人的感觉,一切都只是一堆分子而已。
我们都希望,如果能在某些关于宇宙的现成故事里找到自己可以扮演的角色,就能找到自己的意义,但如果根据自由主义对世界的解释,事实却正好相反。不是宇宙给我意义,而是我为宇宙赋予意义。这正是我在宇宙里的任务,没有什么固定的命运或正道。如果我发现自己扮演的是辛巴或阿朱那的角色,也可以选择为王位而战,但这不是必须的,我还是可以加入巡回马戏团、去百老汇唱音乐剧,或者去硅谷创立一家公司。我可以自由自在地开创自己的正道。
所以,与其他的故事一样,自由主义故事也以“创造”作为开端。根据自由主义,创造是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的事,而我就是创造者。那么我的人生目标是什么?通过感受、思考、渴望和发明,去创造意义。任何事物只要限制了人类自由地去感受、思考、渴望和发明的能力,就会限制宇宙的意义。所以,最高的理想就是有摆脱这些限制的自由。
实际上,相信这套自由主义故事的人信守两条诫命:一是创造,二是争取自由。创造的表现,可以是写首诗、探索自己的性取向、发明一个新的应用程序,也可以是发现一种未知的化学物质。至于争取自由的表现,可以是用任何行为让人得以摆脱社会、生物和实体的限制,例如向残忍的独裁者示威抗议、教女孩读书识字、找到癌症的治疗方法,或者打造宇宙飞船。在自由主义的万神殿里,既会有推动黑人乘车权利的罗莎-帕克斯,也会有画家毕加索,旁边还有微生物学家巴斯德 (Louis Pasteur),与莱特兄弟并肩而坐。
理论上,这听起来实在是令人兴奋、意义深远。但很遗憾,人类的自由和创造力也不是这套自由主义故事所想象的那样。就目前的科学所知,人类的选择和创造力背后并没有什么神秘的魔法,单纯就是几十亿个神经元交换生化信号后的产物。
自由主义这套故事,让我追求表达自我、实现自我的自由。然而,“自我”和自由都只是从古代童话借来的妄想。自由主义对“自由意志”的概念有些混淆不清。当然,人类有意志、有欲望,有时候也能自由地满足欲望。如果所谓的“自由意志”是说“自由地去做想做的事”,那么人类确实有自由意志。但如果所谓的自由意志是说人类有“选择欲望的自由”,那么答案是否定的,人类并没有自由意志。
如果我在性的方面喜欢男性,或许可以自由实现我的种种幻想,但并无法自由选择去喜欢女性。有些情况下,我可能会选择抑制我的性冲动,甚至尝试性取向扭转治疗;然而这种想要改变性取向的欲望是由神经元强加于我的,可能来自文化和宗教偏见。为什么某个人可能对自己的性取向感到羞耻,希望改变,而另一个人虽然有同样的性取向,却没有半点羞耻,还想让大家都知道?有人会说,是前者的宗教情感比后者强烈。然而宗教情感的强弱,难道是件可以自由选择的事吗?同样,人可以选择每周日都去教堂,有意识地增强自己的宗教情感;但为什么有人会希望变得更加虔诚,也有人很乐意继续相信无神论?这一切可能有许多文化和基因方面的原因,但其中没有任何原因是出于“自由意志”。
不只是性欲望,所有的欲望、感受和想法都是如此。让我们以你脑中跳出的下一个想法为例。这个想法是从哪儿来的?是你自由地选择要想到这个想法,然后才想到的吗?当然不是。人类自我探索的过程是从简单的事开始的,然后越来越难。一开始,我们发现自己无法控制外在的世界,比如没办法控制什么时候下雨。接着,我们发现自己身体里的事也没办法控制,比如我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血压。再后来,我们发现就连大脑也无法控制,比如我并没告诉神经元什么时候要发出信号。到头来我们就该认清,我们就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欲望,甚至无法控制对欲望的反应。
意识到这一点,可以让我们不再那么执迷于自己的意见、感受和欲望。虽然我们没有自由意志,但可以稍微挣脱意志的暴政。人类通常太重视自己的欲望,想要依据自己的欲望来控制并塑造整个世界。人类为了满足欲望,飞向月球,掀起世界大战,破坏了整个生态系统的稳定。如果我们知道自己的欲望并非出于什么神奇的自由选择,不过就是生化程序的产物(并受到文化因素的影响,同样非个人所能控制),或许就不会如此执迷。比较好的做法是设法了解自己,了解自己的心智,了解自己的欲望,而不是每次脑子里浮现什么奇思妙想,就急着想要实现。
想要了解自己,关键的一步就是要承认“自我”也是个虚构的故事,会通过心智思维的复杂机制,不断制造、更新和重写。我脑中有个讲故事的人,会解释我是谁、来自哪里、要去往何方,以及现在发生了什么事。就像政府在解释近来的政治动荡,这位脑中的叙事者总是一再犯错,但很少承认。一如政府用旗帜、画像和游行来建立国家神话,我内心的宣传机器也会用珍贵的记忆、宝贵的创伤建立起个人神话,但这些记忆与创伤往往并不等同于真相。
在脸谱网和Instagram(一款图片分享应用程序)的时代,这个神话的制作过程有一部分已经从人脑外包到计算机上,比以前变得清楚可见。看到有人花上无数小时,不断打造并修饰一个完美的在线自我,为自己的创造而深深着迷,并误以为那就是自己,这一切令人赞叹,但也令人惊骇。原本全家出门度假,道路拥堵至极,路上小吵不停,中间几度冷战,但最后都化成网络上美丽的全景照、完美的晚餐照和一张张笑脸;我们真正的经历,有99%都不会成为这些自我故事的一部分。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我们对自我的理想故事常常是视觉的,而实际的体验却是肉体的。在理想故事里,我们会从心里或计算机屏幕上观察某个场景。看着自己站在热带海滩上,身后有蔚蓝的大海,脸上有迷人的笑容,一手举着鸡尾酒,另一手搂着情人的腰——好一派天堂景象。但这幅图片没显示的,是有讨厌的蚊虫正在你腿上叮咬,喝了馊掉的鱼汤而腹中正在翻搅,假笑令你下巴僵掉,你们可能5分钟前才刚刚大吵一架。要是能体会照片里的人当下真正的感受,真不知道会有多妙。
因此,如果你真想了解自己,并不该相信你的社交账号,或者内心告诉你的那个故事,而是要观察身体和心智的实际流动。你会发现,种种想法、情绪和欲望的来去没有理由,也由不得你命令,就像是来自四面八方的风,吹乱了你的头发。你既不是风,也不是你体验到的那些想法、情绪和欲望,当然更不是你心中以事后之明整理消毒过的那些故事。你只是经历了这一切,既无法控制,也不能拥有,你更不等同于这一切。当人类问“我是谁”的时候,希望能得到一个故事作为答案。其实,你需要知道的第一件事,就是你并不是一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