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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尽我职责

2021年1月16日  来源:大自然的猎人 作者:[美]爱德华·威尔逊 提供人:kengpo70......

1941年春天,我的祖母玛丽心脏病发作,病逝于莫比尔老宅中。

她从1868年出生开始,历经结婚、到她母亲经营的私立学校任职、抚养4个儿子成年,到最后安度晚年,一直都住在这栋老宅子里。1916年祖父过世后,就由她的光棍儿子,我的叔叔赫伯特(Herbert),与她同住。祖母在她一生73年间,足迹鲜少踏出莫比尔市。

莫比尔老宅

父亲带着继母珀尔和我,住进这栋造型不规则的大房子——祖母把房产留给了父亲以及赫伯特叔叔。这栋房子的历史相当久远,至少对于年轻的亚拉巴马州而言是如此。它是由祖父的外祖父于1838年建成的,虽说那儿距离比恩维尔广场(Bienville Square)以及老市区的商业中心不过12个街口,但是房子建成之后好多年仍然都是查尔斯顿街(Charleston Street)上唯一的房子。总而言之,对四处漂泊的家庭而言,这里算得上是我们的根了。

19世纪初,我父亲的祖先刚搬来的时候,亚拉巴马的海港只不过是个小镇,就像早期的新奥尔良(New Orleans)。泥泞的市街、格子状的露台、墨西哥湾食物以及盛行的黄热病,这些就是当时海港的典型风貌。1815年,莫比尔只不过是夏洛特堡(Fort Charlotte)以北由14条街区组成的大型广场而已。那时距离麦迪逊(James Madison)总统指挥美军从西班牙手中夺得它,才过了两年的时间而已。

到了19世纪三四十年代,莫比尔发展得非常迅速。但是许多街道,包括查尔斯顿街在内,仍然脱不开早期地图上标注的“莫比尔湾边的低洼泥地”,也就是所谓的泥岸。我的祖先很可能得先乘坐几分钟马车之后,下车走过长长的码头,然后才能抵达渡口。无疑,他们去那儿经常只是为了钓鱼,或用熬汤的骨头来诱捕蓝蟹。

城南的野地仍然残留着旧日风貌,往南通到杉点(Cedar Point)的路上全是大片阔叶林及松树林。杉点位于莫比尔湾西岸,是亚拉巴马州最南端的尖角。再过去,隔着密西西比湾,可以看到人迹最稀疏的多芬岛(Dauphin Island)沿着海平面拉出一条细线。

我父亲告诉我说,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他还是青少年的时候,就能握着点二二口径的来复枪,踏出查尔斯顿街大宅的前门,走个两三千米的路,来到现在的布鲁克利机场(Brookley Airport)所在地。当时那儿是一片树林,可以猎些鹌鹑、野兔或任何他想猎的东西。而我在他那个年龄时,也就是20世纪40年代,则常骑着自行车绕过布鲁克利机场,沿着犬河(Dog River)及鸡河(Fowl River)沿岸,前往无人居住的阔叶林及松树林。有时,我会停在横跨这两条河的双车道木桥上休息,吃块三明治,喝点可乐。

正午时分,常常一个钟头或更久都没有半辆车打这里经过。我可以倚着木栏杆沉思,俯瞰清澈、和缓的流水,寻找雀鳝(gar)和鳖偶尔现身的踪影。如今这儿已经变成人口密集的地区,繁忙的街道一路延伸到连接多芬岛和杉点的桥梁上。

英雄世家

我父亲很以我们的家族史为荣。莫比尔纳入美国领土后不久,我祖母的家族就从新英格兰地区迁移到这儿来了。外玄祖母玛丽安,于1826年在莫比尔出生。我们的祖先从事海洋工程师、水手以及船东等工作。

外曾祖父詹姆斯(James Eli Joyner)娶了玛丽安的女儿安娜(Anna Amelia),他经营了一艘渡轮,航行于莫比尔外的鲍德温郡(Baldwin County)海岸。1870年11月的某天,詹姆斯的船在莫比尔附近着火沉没,他企图游上岸,但不幸溺毙。当时,他那年轻的妻子臂弯里正抱着我的祖母玛丽,站在查尔斯顿街边宅子的门廊上,正凝望着远处水面上升起的一缕青烟,却不知道那缕青烟意味着她即将成为寡妇。

之后,为维持家计,外曾祖母安娜在自家宅子里开了家私立学校,这是莫比尔的第一所私立学校。我手上拥有外曾祖母传下来的一只坠饰,上面镶有她母亲的肖像;另外还有一条沉甸甸的、有着海豚图案的金表链,这是从她丈夫遗体上取下来的。

南北战争期间,我的父系和母系家族里所有四肢健全的男性,几乎全都挺身而出为南方邦联作战。外曾祖父詹姆斯于战争期间担任炮兵以及货车驾驶员;曾祖父则是个特例,在我所能追踪到的祖先中,他肯定是个明星人物,名叫威廉(William Christopher Wilson)。

海上男儿黑比尔

威廉的朋友都管他叫作“黑比尔”(Black Bill),我很愿意想象自己身上流淌着他的血液,虽说经过了三代之后,我其实只遗传到他八分之一的基因。

他在1816年出身于爱尔兰都柏林(Dublin)的印刷商家庭,本姓为奥康纳(O’Conner),听说连英格兰银行都是他们家的客户。威廉想必是非常叛逆的人,他的父母亲原本希望能培育他成为英国国教牧师,但是他渴望航海生活。于是,十来岁时他就离开家,搭上驶往美国巴尔的摩的船,担任仆童,而且还在途中改姓威尔逊,只因为有位名叫威尔逊的乘客刚好过世了。

威廉在巴尔的摩娶了犹太新娘玛丽亚。小两口结婚没多久就搬到莫比尔来谋发展。“黑比尔”这绰号来自他后来留的那把长胡子的颜色,并非由于他那黝黑的爱尔兰人面孔。后来黑比尔担任起领航员的工作。他的职位一直高升,最终拥有了自己的船,于是他驾着自己的船,引导商船出入摩根堡(Fort Morgan)以及甘尼斯堡(Fort Gaines)间的危险浅水区。

19世纪40年代初期,他成为莫比尔领航协会的创始会员之一,这个行业协会至今都还在运作。后来黑比尔把家搬到摩根堡半岛上的海军湾(Navy Cove),因为从这个角度望出去,能最先看到由宽阔海湾中驶近亚拉巴马海岸的商船。

卖国贼受勋

1863年,北方军的海军上将法拉格特(David Farragut)封锁了莫比尔湾,然而黑比尔及其手下却用最快速的船只,从哈瓦那载运补给品回来。在北方军不停地追缉下,黑比尔终于被困在港外的小岛上。但是,他并没有被扔进监狱了事,反而被带到了法拉格特面前,由法拉格特提出交换条件:如果黑比尔愿意带领北方军舰队进入莫比尔湾,帮助他们在摩根堡和甘尼斯堡的炮火下快速前进,而且避开重重暗礁的话,黑比尔将能得到一大笔酬金,而且他和全家人都会获得妥善安排,迁到北方去安居。

黑比尔拒绝了,他大喊道:“在我背叛国家以前,我宁愿先看到北方佬舰队全都死到地狱去!”这话虽比不上不久之后法拉格特那句著名的历史名句:“该死的水雷,冲啊!”[1]但是对于居住在这座古风市镇里的南方家族而言,也是够光彩的了。这座颇有古风的市镇,直到20世纪初,对年长者都还敬称为“船长”。

奇怪的是,威廉在被捕之时仍为爱尔兰公民,而且终身都是,而他也从未在法律上要求正式改姓威尔逊。要是我年轻时就知道这段往事的话,可能会把姓氏重新改回奥康纳,这个词的音调在分隔号前有个美妙的一转,然后又接上一个悦耳的重子音“康”,和“威尔逊”耳语般的音节恰恰相反。

战争最后那两年,黑比尔被送往纽约、马里兰等地的联邦监狱中服刑,至于法拉格特那帮人则很快就找到了他们想要的人。他们逮着了另一个莫比尔湾的领航员,当时他正在邻近帕斯卡古拉(Pascagoula)的海岸边以捕鱼为生,因为合法的领航业当时已经被完全禁止了。这位老兄姓弗里曼(Freeman);我母亲娘家虽然也姓弗里曼,但是和他并没有半点关系,那时我母亲的家族还住在亚拉巴马州的北部。弗里曼和其他渔夫原本已经武装起来,准备抵抗北方佬入侵。然而,海岸附近齐发的火炮改变了他们的主心骨,于是弗里曼同意为北方军舰队领航。

1864年8月5日,当两排浅水重炮艇和木质巡防舰行进到海湾时,弗里曼就那样厚颜无耻地骑在哈特福特号(Hartford)旗舰的主桅楼上。当时,黑比尔的族人正从海湾的宅子上往外看,目睹了北方军发射的炮弹在邻近的摩根堡爆炸。莫比尔被攻占之后,弗里曼获得了众多奖赏,其中之一为美国国会荣誉勋章,使得他成为唯一一位获颁美国最高军事勋章的“卖国贼”(希望我在130年后这样说不算太过分)。

在亲戚家听故事

当我们于1941年回到莫比尔时,这栋老宅早已破旧不堪,而且四邻也都是一副破落相。威尔逊家族的男士大半不是死了,就是到外地去了,只留下一些寡妇或老处女散居在莫比尔老家。依照我们之间的血缘关系,我们得称呼她们姑姑或堂姐、堂妺。我父亲对这些还留在老家的妇女十分感兴趣,在这个时候,他竟然变成一位心中充满怀旧情感且渴慕昔日荣光的家族史专家。

我们在星期天下午参观了这些现存的珍贵历史遗迹,拜访了妮莉姑妈、妮莉堂妺、维芙恩姑妈以及莫莉堂姐。我谨守父亲的训示,梳洗得干干净净,穿上正式的外出服,轮流亲吻每位长辈的面颊,乖乖坐在老人家身边,一直挨到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偷溜走为止。

老人家的追忆又臭又长,反复述说祖母玛丽、荷帕姑姑、乔琪亚姑姑、莎拉姑姑,以及她们那些离散了的坚强丈夫、兄弟及儿子。再不就是追忆那场悲惨的南北战争,以及战争期间族人的所作所为。有时候,我们还会前往木兰公墓(Magnolia Cemetery),安葬在那儿的是我们的祖先以及他们的众多亲友。继母珀尔和我会非常有耐心地站在一旁,让我父亲可以仔细寻找坟墓的位置,核对日期,然后重修族谱。

我对这个属于“鬼魂”的世界丝毫不感兴趣。我认为爸爸非常无聊,至于那些姑婆和堂姐述说的故事,简直就是我的噩梦。对我而言,莫比尔是充满活泼生命的地方。然而,我所谓的生命并不是指灵魂,也不是指活人,当然更不是指亲戚,而是指蝴蝶。大约从12岁开始,我心中就已经燃起了搜集并研究蝴蝶的热望。我非常明白,莫比尔市位于亚热带地区的边缘,这儿有许多在华盛顿特区找不到的物种。

四处追逐小动物

只要一有机会,我就会骑上我那辆装有充气轮胎的施文牌(Schwinn)单速车,一路冲下查尔斯顿街,来到粗石遍布、杂草横生的河岸区。那是一个位于散生着松树和矮树丛的春日丘(Spring Hill)西边、杉点路以南、距离杉点路和鸡河差不多距离的地方,如果再往西的话,通过莫比尔─田索三角洲(Mobile–Tensaw delta),沿着旧90号国道,就到了鲍德温郡的西班牙堡。

每看到一种新的蝴蝶,我就满心欢喜;当我捉到第一只标本时,更是把自己想象成用网子捕捉大猎物的猎人。斑马纹蝶(zebra julia)及金翅茱莉亚蝶(golden-winged julia)是生活在热带雨林的蝴蝶中分布在地球上最北方的代表;山羊草蛱蝶(goatweed butterfly)一身明亮的橘红色,展翅时变幻莫测,看得人眼花缭乱,很难用网子捉到;体型很小的仙女黄蝶(fairy sulfur)、一般大小的橘黄花粉蝶(dog face sulfur)、大型的黄菲粉蝶(cloudless sulfur),全都拥有缤纷亮丽的黄色翅膀,浑身充满热带风情。我亲眼看见过巨大的燕尾蝶,它和北方产的北美虎斑燕尾蝶(tiger swallowtail)差异如此之大,真是令人激动;斑马燕尾蝶(zebra swallowtail)多半出没于阴暗的林子里;我第一次看到大紫斑小灰蝶(great purple hair-streak)的芳踪是在空地的杂草上,它像散发着亮光的宝石,美得令人惊呆了。另外,还有几只好大的巴西白斑弄蝶(Brazilian skipper),在它们还是半透明的灰绿色毛毛虫时,是我在后院用美人蕉把它们喂养成蝶的——以上这一切都记在我的蝴蝶生活记录中。

接下来那两年(也就是再度搬家前,四处迁移似乎是我家的宿命),我对博物学的兴致一发不可收拾。我专程出外寻找北美黑啄木鸟(pileated woodpecker),谣传它们会在西班牙堡筑巢。途中我却在河口的沼泽地里看到我生平第一只巧遇的野生短吻鳄鱼。我也会到河边的树林中搜寻冬青树和兰花,另外还搭了一间秘密的野外小棚屋,材料部分取自毒葛(poison oak)的茎,结果学到惨痛的一课,我几乎全身都起了痛楚难耐的疹子。从此之后,我在百步之外即可辨识出这种学名叫作Rhus quercifolia的可怕植物。

我到处追捕小爬行动物,用小弹弓击晕五线石龙子(five-lined skink),然后纳入囊中。另外我还学会了用正确的巧妙手法来捕捉卡罗来纳绿变色蜥(Carolina anole lizard):先逼近它,让它逃窜到树干另一侧,然后小心地偷瞄一眼它的所在位置,再一手抱着树干摸过去捉住它。

有天黄昏,我带了一条鞭蛇回家,它身体的长度几乎和我的身高一样,我把它挂在脖子上走进家门。珀尔把我赶出门,命令我把它送走,而且说只要能赶在天黑之前回来的话,能送多远就把它送到多远。

另外,我还拥有一把开山刀,可以在穿越纠缠的矮树林时用来开道,同时还幻想着自己正置身于南美丛林之中。有一天,我挥砍时角度没有算准,一刀砍在我的左手食指上,连骨头都露出来了;骑车回家的漫长路途中,鲜血不断地往下滴。然而,珀尔还是允许我留着那把刀,只希望我能吸取教训,以后小心点儿。

战争也扰不乱心田

自1941年美国加入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莫比尔市的生活节奏在转瞬间突然加快了起来。由港口进出的油料船越来越多,B-17轰炸机以及其他战机从头顶上飞来飞去,也成了稀松平常的景象。我们嘲笑贫苦的乡下白人,把他们戏称为“摘豆工”(peapicker),他们和黑人一样,都蜂拥到城里来想谋份差事,因为城里的工作机会很多,而人手又非常短缺。

当时有一则小故事流传甚广:一名白人妇女在自家附近拦下一名当地的黑人妇女,说自己需要帮佣的人手。孰知对方却答道:“真的?我正好也需要用人呢!”你如果是那个时代的白人,听了这个故事想必会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真的是什么都变了。

我对这场战争的结果很乐观,既然小罗斯福已在国内做好万全的准备,而且我衷心拥护的民主党和拳王乔·路易斯,在记忆里也总是百战百胜,那么新危机一定也能安然渡过的。

有一次我捡到父亲丢弃的身份证件,搞了个无心的恶作剧,在上面加上纳粹党标志以及一些假德文字句,然后又把它随手扔在家门口前的人行道上。不料,真有人捡到它,还把它送交给当地的联邦调查局办公室。于是,我父亲被执法官传去问讯。还好,误会很快澄清了,不过,这出恶作剧竟让他出了名,我觉得这件事实在令人捧腹。说真的,他那时的确出了好一阵子的风头。

我和朋友当然都对日本偷袭珍珠港气愤不已,而且我们也知道纳粹是恶魔的化身。身为巴顿初中报刊的漫画手,我绘了一幅画,内容是一名禽兽似的日本士兵,从背后戳了山姆大叔一刀。学生集会时,我们高唱《多佛白崖》(The White Cliffs of Dover)以及其他描述与英国并肩作战的歌曲。不过,大部分时间我都心有别属。我仍然专注在自个儿的兴趣里,从来不想去追随战争的进程。

13岁的小工作狂

1942年,麦克劳德从华盛顿特区南下到我家度暑假。我们一块儿前往我最喜欢的捕猎地点,再次分享我们过去的狂想,重申我俩要成为昆虫学家的心愿。他回去后的那年秋天,我跑到查尔斯顿大宅旁的空地上,采集并研究所有我能抓到的蚂蚁。直到现在,我仍清楚记得我所找到的蚂蚁品种,巨细靡遗,后来由研究中习得的种种知识,使我印象更加深刻。

其中有一窝岛屿锯针蚁(Odontomachus insularis),当我靠近时,它们使出令人难忍的蜇针,迫使我远离它们建在榕树底下的窝巢。另外还有一群小小的黄褐色的大头家蚁,很可能是佛罗里达大头家蚁(Pheidole floridanu),我在冬天过了一半的时候,发现它们把窝筑在一个黄褐色威士忌酒瓶底下,后来我用两片玻璃板做成一块可观察蚁窝垂直剖面的沙窝,把它们放进去养了一阵子。再后来还有从外地侵入的火蚁也在那儿,准是入侵红火蚁了。

我在这块空地上发现它们,这是这种火蚁出现在美国最早的记载,而我稍后也把它写成观察报告,发表在一本专刊上,这就是我最早的科学观察。

我的精力和信心越来越充足。到了1942年秋天,我13岁时,已经变成不折不扣的儿童工作狂。我找了一份相当吃力的工作,而且完全是出于我的自愿,没有任何人强迫或鼓励我这么做。

美国参战后不久,我们的市报《莫比尔纪事报》(Mobile Press Register)的送报人手便开始短缺。17岁以上的年轻人都离家当兵去了,于是十五六岁的男孩即升格兼任起他们留下来的各种工作空缺。因此,当十五六岁的男孩“升职”后,许多层次最低、最不需要技术的工作就空了出来,例如送报纸。不知怎么回事,我已经忘了原因,一名负责送报业务的大人,竟让我负责一条很吃重的送报路线,一共要送420份市中心区的报纸。

报童经验

那一年,我每天清晨3点钟起床,摸黑出去挨家挨户送报纸,大约7点半才回家吃早餐。再过一个半钟头出门去上学,下午3点半放学回家,然后开始做功课。每星期一晚上7点至9点,到政府街以及博德街上的卫理公会参加男童子军团的聚会。到了星期天早晨,要到第一浸信会教堂做礼拜;晚上则打开收音机,听《费伯·麦吉与莫利》(Fibber McGee and Molly)这个节目。其余的夜晚,我一吃过晚餐就定好闹钟上床睡大觉。

每天早晨送420份报纸,现在想起来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是我绝对没弄错,这个数字已经深深刻印在我的记忆中。通过其他几个数据也能证明这一点:我每天要往返设在纪事报大楼背后的派报中心两趟,每次装盛两大帆布袋的报纸。当我把这两只袋子捆到自行车把手上,让它们垂挂在自行车挡泥板前时,它们的高度几乎到我的头部,而且体积和重量也差不多刚好是我能操控的极限。

我分派到的订户不是郊区那些散居的独门独户,而是住在两三层公寓里的城市居民。由家里往返纪事报派报中心,装盛两次报纸,再加上来回两趟的时间,费时最多一小时;而送报区域离派报中心骑车不过几分钟路程。因此,算起来,我有整整三个半小时是真正用在派送报纸上面,或者可以说平均每分钟派送两份报纸。

流程大致如下:抵达,抽出报纸,把报纸丢下或卷起来扔一小段距离,然后骑车离开。等到其中一袋报纸清空后,工作就会变得更快、更容易了。

到了星期天,监管派报业务的人员会亲自向订户收取每周的报费,每户25美分。因此,我的工作量在星期天并不至于特别加重,所以还是有时间去做我的野外调查。我每周可赚到13美元的工资,这笔钱我拿来采买童子军的随身装备、自行车配件,或糖果、饮料及想看的电影票等。

如获至宝

当时,我完全不曾意识到,自己这份严谨的作息时间表有何不寻常之处,我只是庆幸能拥有一份工作来赚钱。我从湾岸军校短暂的经历里学习到这样的生活规律是正常的。到现在我依然认为(虽然没有任何真实证据),身为成人的我也同样需要这么努力。

而我父亲和珀尔的想法又如何呢?每当我在各种天气下摸黑出门时,他们全都还安睡在床上。珀尔出身于北卡罗来纳州一乡村赤贫人家里,似乎对我表现出来的独立谋生勇气感到非常欣慰。至于我父亲,他一辈子都没有这么劳苦工作过,谁知道他会怎么想?

我可不在乎连续好几小时的苦工,那时我已发现美国童子军团(The Boy Scouts of America)这块宝。当我找到这个美妙的组织时,所有在我12岁前形成的个性,所有的偏见和成见,以及所有我曾珍藏的梦想,全都早已把我打磨得像是一颗刚刚好塞进那部机器里的珠子。美国童子军团简直就像是为我量身打造的。

我用50美分买下的1940年版的《童子军手册》(Handbook for Boys),成为我最珍贵的财产。50年后,我读到自己写的注脚时,还是能清楚记得当年的欢愉之情。这本书的封面是由插画家洛克威尔(Norman Rockwell)绘制的,书中附有许多插图,还有许多有用的资料,而且都是我最喜欢的主题。它注重户外生活以及大自然的知识:野营、登山、游泳、卫生保健、旗语信号、急救、绘制地图,以及最重要的动物学和植物学。一页一页精美印制的动植物图片,说明了在什么样的栖息地可以找到它们,以及如何辨识它们。学校和教堂都不曾提供这样的知识,童子军团使得大自然理所当然地成了我生活的中心。

尽我职责,做好准备

童子军团有自己的规则、制服,以及条理分明的生活道德准则。今天,当我追忆过去,举起我的右手,让大拇指和小指交叠,伸直中间三根指头,我仍然能够背诵出童子军誓言:

我以荣誉担保,尽力达成以下各事项:

对上帝和国家尽我职责,并遵守童子军法规;

随时帮助他人;

保持身体健康,头脑清醒,行为正直。

至于童子军规,其内容则为:童子军必须可靠、忠诚、能干、友善、谦恭有礼、仁慈、服从、快乐、节俭、勇敢、清洁、虔敬。最后,还有一条童子军座右铭:“做好万全准备。”

我吸收、接受以上每一个字,直到现在还是如此。对于我那些知识圈的同事而言,这似乎很滑稽,然而我只能这么回答:让我瞧瞧你们如何用更少的字句来表达得更好。

书中自始至终都在颂扬工作美德。美国童子军团清楚标示出通往成功的途径:具有美德以及分外地努力。在“找出你的终身志向”这一章里,我看到:“童子军总是向前看。事先做好准备,你就能够轻松应付一切。”书中还警告道:永远不要自满。光是坐着等候,期待,并逆来顺受,正是通往失败之途。要努力向上,长期艰苦地朝着荣耀的目标努力,而且心中牢记诗人朗费罗(Henry W.Longfellow)的诗歌:

伟人所企及并保有的高位,并不是一飞冲天得来的,

而是利用夜间其他人高枕无忧的时间,向上跋涉的结果。

我还发现另一样东西也是学校没能提供的:按照个人步伐快慢,接受阶梯式的教育;速度越快越好,一步比一步难。我把童子军训练里所有的挑战都视为让我享受并且稳赢的竞赛。童子军团的训练计划对我的影响,就相当于布朗克斯科学中学(Bronx High School of Science)对我的影响。

我全身心地投入新的常规强化训练,三年内我就进阶获得带棕榈叶的鹰级童子军(Eagle Scout,获得21枚功绩勋章的童子军)位阶。这是童子军的最高位阶,而且我还当选团里的初级童子军助理教练。我赢得了46项专项奖章,几乎达到童子军团中所有专项奖章的半数。我轻松愉快地通过各类主题的计划,包括鸟类研究、农栽记录、簿记、救生、新闻采访以及公共卫生等。

每天晚上,我会仔细阅读获得奖章的资格条件,看看接下来最有机会得到的是哪一个。当我第一次读到“昆虫生活”这个项目的描述时,我的心不禁欢唱起来。它是这么开头的:“要获得这枚专项奖章,童子军必须:1.与观察员一同下乡,指出特定昆虫物种的天然生活环境,并且还要能够采集、辨识出这些鲜活的昆虫,讲解它们的习性,或是为了适应某种特殊环境所进化出的特殊天性……”

长久以来我对学校的课业一向都能完成,但没怎么按部就班地苦读。课业内容都很简单,而我也都能顺利地通过考试。但是,大部分的课程都很沉闷,而且缺乏重点。在莫比尔就读墨菲高中一年级期间,我最值得炫耀的成就,就是在一小时长的课堂上,抓住20只苍蝇,刷新了我的个人纪录。然后,我把它们排成数行,准备留给下一节要来上课的学生。结果,这些战利品却被老师发现了,并且还在第二天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夸奖我的丰功伟绩。

我自己发明了一套捕苍蝇的技术,现在就来传授给各位读者。

首先让苍蝇停下来,最好是让它落在平整的表面上,例如餐桌或书本上。张开你的手掌,小心翼翼地移动到离苍蝇头部前方约30厘米至45厘米远的地方。这时,非常缓慢地把手向苍蝇方向移动,要直线移动,注意不要左右晃动,因为苍蝇对于侧向运动的物体非常敏感。等你的手移到距离苍蝇20厘米近时,再快速扫向它,让你的手掌边缘大约停在苍蝇憩息地点上方3厘米至5厘米处。你的猎物将会振翅起飞,角度刚刚好,苍蝇撞进了你的手掌心。手掌迅速握起来,你就可以听到那只困在你拳头里的昆虫发出令人满意的嗡嗡声了。

接下来,要怎样杀死这只苍蝇呢?两手对拍即可。不过,如果你正坐在餐厅或课堂里,可要拍得谨慎些。

担任博物学小老师

我的经历证明,对于体格瘦小、个性内向的独生子而言,美国童子军团是个相当理想的社交环境。童子军团最小的单位是小队(规模差不多相当于军队里的一个班),然后再由多支小队合并组成较大型的团。我们只要加入童子军,就会立刻成为其中一支小队的成员,而我们究竟是会受人敬重还是受人批评,则取决于我们是否遵守童子军规则。我在童子军团里从来没遇到过任何恶霸,就连自吹自擂的人也很少。男童子军碰面时会讨论的问题是:你能不能行军30千米?你会不会包扎止血带?你能不能通过红十字救生员训练?或者只用斧头和绳索你能否搭建出结实牢固的木桥?对我来说,上述问题的答案是:我能,我能,我能!

童子军团还为我增辟了另一片天地,我成了一名老师。1943年暑假,我受邀担任普什马塔哈营(Camp Pushmataha)的自然课顾问,这个男童子军夏令营营地就位于锡特罗内尔(Citronelle)附近。年仅14岁的我,成为营中最年轻的顾问。我完全没有指导他人的经验,然而我很快就能猜出什么东西能引起其他男孩的兴趣,能使他们喜欢讨论博物学,并且令他们尊重大自然。答案就是“蛇”。

几名志愿者和我动手制作了一些笼子,然后到附近树林里尽可能地捕捉各种不同的蛇。在此过程中,我学到了如何捕捉毒蛇的技巧:先用一根木棒压住它的身体,位置尽可能地靠近头部,然后向前滚转木棒,直到蛇头被牢牢压在地面上,脖子也露出来为止。然后伸手握住靠近后颌角的地方,再将蛇整个提起来。

不管是哪种蛇,都很少有男孩愿意去触碰它们。因此,每当他们找到蛇的时候,我就会听到他们向我惊呼:“有蛇!有蛇!”于是,我就赶过去,表演我的大胆行为,然后针对被捕的蛇种来一段简介。没多久,我们就拥有了一整排装满蛇的蛇笼,它们是墨西哥湾沿岸丰富动物群的一部分。我表现得好像是动物园园长,向访客解说不同蛇种间的差异。接下来,我可能转而谈起普什马塔哈地区的昆虫与植物。我非常成功地成了一名博物学指导员。

然而过了没多久,实际上经验仍嫌不足的我,因为莽撞和骄傲,终于尝到了苦头。有天下午,我去清扫装有数条侏儒响尾蛇(Sistrurus miliarius)的笼子时,意外发生了。这种蛇带有保护色,成年蛇体长不会超过50厘米。它们和栖息在同一地区的大型近亲菱背响尾蛇(diamondback rattlesnake)以及丛林响尾蛇(canebrake rattlesnake)比起来,危险性较低,但是它们仍然有毒,仍然具有危险性。我一时疏忽,左手太过靠近其中一条盘卷着的侏儒响尾蛇。只见它像刚射出的利箭般,一展身,便咬上了我的食指。两只毒牙刺入的感觉好似被蜜蜂蜇刺。我知道这下麻烦大了。

队上的顾问连忙送我到邻近城里的医生那儿,医生决定尽快施行传统急救法:在每个毒牙孔的中心,用解剖刀深深划一个十字形切口,然后再用橡皮杯吸血。我很清楚这一套流程,在我赢得爬行动物奖章时,早已经读过这些。

动手术时我没有哭。手术在未麻醉的情况下进行,为了转移注意力,手术过程里,我右手握着左手,一点也不战抖,只是不停地大声骂脏话。我是在责骂自己的愚蠢,而不是骂那位无辜的医生或那条蛇。我在14岁的时候,已经会说一大堆下流话,当时想必让那些救我的大人吃了一惊。

第二天早上,我被送回家疗养,闷闷不乐地在沙发上躺了一个星期,尽量不去移动我那肿胀的左臂。

对于普什马塔哈的爬行动物学课堂而言,这真是时运不济。当我返回营地时,发现夏令营团长很聪明地把侏儒响尾蛇扔光了。我被命令不准再碰任何毒蛇,此外,也没有人再对我提这件事了。

保守南方的禁忌话题

以上几段回忆可能已经为美国童子军团塑造了美好的形象;但其实在20世纪40年代初期,南方亚拉巴马州的美国童子军团,在各方面都不能算是一个理想的机构。它只要一碰到“性”与“种族”这两大蛇发女妖,马上就手足无措地打退堂鼓。

性教育并未列入美国童子军的教程中,或者应该说也从未列入过任何学校或其他青少年组织的课程中。1940年版的《童子军手册》顶多也只敢提出警告,并说男孩子长到一定年龄就会每周梦遗一两次。它还说,童子军不必担心这种小事,那是很正常的现象;但是,童子军不得主动“刺激”自己来射精,这种行为是种“坏习惯”。如果欲望强烈得无法控制,那么不妨试试冷水坐浴,水温约13摄氏度到16摄氏度。

如果在这件事上还需要更进一步的协助,“不妨请教聪明、整洁又强壮的男人”。它完全没有警告关于鸡奸者这回事,而这类人必定也潜藏在成人领导阶级当中。我曾听说过有关一名鸡奸者的谣传,但是从未亲眼见到过那个人。

说到动手术时的脏话,我是从哪儿学来这些污言秽语的呢?当然是从其他男孩那里。只要一避开大人的耳目,他们就会马上在谈话里“加料”。由于“性”是如此禁忌和怪异,男孩光是想到就觉得刺激,因此童子军年龄的男孩,几乎无时无刻不谈到它。我们用着迂回间接、粗俗幽默的方式触及这个主题。

在营火一隅或山中小径边的谈话中,沙哑的嗓音不断扯上所有能想象得到的与性变态有关的笑话:同性恋企图生儿育女、恋尸癖割取女性外阴部作为纪念品、兽交、大得出奇的男性和女性生殖器、永不餍足的性欲和长期通奸等等,一网打尽所有稀奇古怪的性变态。看起来,亚拉巴马州每个青少年仿佛都是未来的克拉夫特-艾宾(Richard von Krafft-Ebing,德国精神病专家)。

然而,我们对于异性间正常的性关系所知不多,而且也绝口不提。我们不敢越界,以免触及自己的父母亲或姐姐、姐夫每晚可能在做的事,或我们自己想要和女孩子共同经历的事。

公开谈论这些事,不仅令人惊骇,而且也侵犯隐私。于是,我们避开正常行为不谈,借由专门谈一些很明显是禁忌的性行为,来勾勒出正常性行为的模糊轮廓。至于真实的“性”,反而只像是五彩缤纷背景里的一块剪影。

当年心中只有博物学

同样令人惊讶的是,种族问题也没有被列入正式议题。《童子军手册》上所有的男孩都是白人,而所有我认识的童子军也全是白人,学校里的同学以及教堂内教友也全都如此。在成长的过程中,我一点儿都没有意识到当时存在的种族隔离政策,以及它不人道的影响,进入我脑海里的种族歧视冲击,永远只是二手数据。但也不尽如此。

1944年,资深顾问邀请我戴上鹰级童子军徽章,访问一个在黑人乡村地区刚成立不久的童子军团,地点就在亚拉巴马州的布鲁顿附近。我站在教堂大厅的正前方发表了简短的演讲,述说参加童子军团的诸多益处。当我们离开时,我无法对自己扮演的模范榜样感到骄傲,反而觉得惋惜,而且难过了好几天。

我心里明白,那群大部分都只比我小两三岁的男孩,不论多么有天分或多么努力,他们都无法得到多少好处。向我敞开的门,对他们却是紧紧关上的。

渐渐地,我又把这件事给忘了。我还能怎样呢?我的心思全集中在别的事情上。我的内心充满野心和渴望,但没有很强烈的社会意识。20年之后,“保守的南方”总算终结了。那些冒着生命危险破除种族隔离政策的民权分子,正是我欣赏的英雄,他们将所有心力全部投入到了忠于道德法则上,英勇而坚忍。这些已足以令我重新审视这方面的社会传统。

在那个时候,我早已离开亚拉巴马州。世界变了,我也变了。但是,我无法宣称自己在孩童时代或青年时期,就已经是自由主义者,当然更算不上是有先见之明或有勇气的人。然而,不管怎样,仍然是它把我送进了科学领域的轨道;而我现在也不会虚伪地为了当年那种骄傲而扭曲的文化,说些不相干的抱歉话,毕竟我是受那种文化的影响才决心要成为博物学家的。

[1] 莫比尔湾战役时,法拉格特的船队因前方有水雷而不敢贸然前进,他立即下令船队无视水雷,全速前进。后来此句被用来形容无视风险、大胆前进的行为。——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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