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信
前辈的经验之谈是后生应该听取和重视的,何况这里的经验是一位名满科学殿堂的长者,从事科学研究半个世纪的结晶。而本文是在下郑某以70年虚度之经验推介85岁(本书出版时作者的年龄)的威尔逊(生于1929年)的经验之谈。
我在讲授如何写论文(后结书为《论文与治学》)时说,能写好论文的第一要素是非常想写好论文,如同能升官的第一要素是非常想升官,能发财的第一要素是非常想发财。但三个“非常想”的背后的动力是不同的。升官与发财的动力绝大多数是功利。而仅凭功利,不足以为学者注入充沛的动力。做学术靠兴趣,这是敝人与威尔逊的高度共识。原因是从功利出发每每走向机会主义:官场中升迁不成就下海吧,这生意发不了财就换个行业嘛。而做学术需要持久的专注,故唯有兴趣可以做其不衰的动力。
时下的中国学生过于重视毕业后的收入。我想告诫他们:这是上辈人穷疯了的思想方式之遗留。以科技做推动的人类经济呈加速度发展趋势。待你学有所成之时,姑且算作十余年后,体面的生活当不成问题。而学有所成的支点是兴趣而非功利。所以不要委屈了自己的兴趣。那是你智力成长,乃至有尊严地出人头地的支点。
考官和正在选择方向的考生大多关心的一个问题是:搞科学需要哪些素质。威尔逊告诉我们,数学并非关键;除了粒子物理学、天文物理学,其他学科对数学的倚重并不很大;连达尔文都承认自己数学不好——这是敝人首次听到,吃惊不小。数学是考官一向倚重的法宝,说数学其实不重要,不知考官们该如何是好,我们不去管它。威尔逊告诉我们,对科学研究来说“形成概念”的能力更重要。这可是含金量极大的观点。各位好好体会吧。接下来威尔逊说:
见过许多领域中杰出的研究人员后,我认为理想的科学家只要有中高等智商就够了,聪明到知道哪些研究可以做,但不至于聪明到厌倦研究。就我所知,有两位诺贝尔奖得主,其研究都是非常具有原创性和影响力的,一位是分子生物学家,另一位是理论物理学家,他们在开始从事科学研究时,智商为120左右(我自己开始投入研究时智商也才123而已)。据说达尔文的智商在130上下。
这说法算不上新鲜。早有门槛理论告诉我们,智商120是个门槛,在其下难有创造力,而在120以上则创造性与智商无关。难得的是威尔逊企图深入思考为何很多高智商者搞不了科研。他说:
对高智商的人来说,在早期的训练阶段,凡事都太过容易。他们通常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完成大学的科学课程,没有办法从烦琐而重复的数据收集和分析工作中得到许多乐趣。……必须要具备一种特征,能够享受长时间学习和研究的乐趣,即便有时候一切努力都付诸流水,这就是要跻身一流科学家行列的代价。
对此他开了个好头,当然远未解开这个奥秘。少年期什么样的环境对哺育一个日后的科学家最好?威尔逊说:
[九岁时]我们举家从南方搬到华盛顿特区。……搬去那里的第一个夏天,我还是独自一人,时间完全是自己的。没有沉闷的钢琴课,没有无聊的探亲,没有暑期学校与旅行团,也没有电视和男孩俱乐部,什么都没有,这真的是太棒了!
这对今天众多的中国父母,当为棒喝。威尔逊对已经进入科研领域的新来者的告诫是:
尽量避开系级行政工作(除了担任论文审查委员会主席),无论是用借故搪塞、主动逃避、诚心恳求还是合理交换。多花时间去关心有天赋并且对你的研究领域感兴趣的学生,聘用他们当助理,这样对彼此都有帮助。周末时多休息,转换一下心情,但不要度长假。真正的科学家是不度长假的。
为什么那么多中国学者反其道行之,愿意做学术官僚?我猜测原因有二。其一,那是捞取荣誉、地位和利益的捷径。其二,他们对学术没那么热爱,对自己的学术能力没那么自信。如此,他们离开科研似不足惜。但在当今中国,只有最痴迷学术的人才会断然拒绝做学术官僚,喜欢但不痴迷的学者多半会被官职吸引。于是仅靠人格的力量是不够的,要以制度来抑制学术官僚的荣誉、地位,不使有才华的学者对官职趋之若鹜。如此,学术界才有正常的生态。
学术荣誉问题在本书最后一节“学术伦理”中被再次讨论,而且他认为那其实是科学伦理的重头,而人造生物这类东西是多数学者不会碰到的。他说:
容我再提醒你一次,原创发现是最有分量的。说得更直接一点:只有原创发现才算数。原创发现是科学界的金银岛。因此,如何适当地划分功劳,不仅是道义责任,也是信息自由交流和维持整个科学界友好气氛的关键。研究人员都期待自己的原创研究被认可,就算不是举世皆知,至少也要在自己的领域中获得名声,这完全是合情合理的。……正如詹姆斯·卡格尼在谈到他的演艺生涯时所讲的:“你究竟有多棒,要别人说了才算数。”
……所以在阅读和引用文献时,请小心谨慎,将每一项发现、每一个想法都归功于应得的人,并要求他人也做到这一点。让研究人员实至名归,这件事情意义非凡。
威尔逊还告诉后生,不要因当今科学成果加速度涌现,就惧怕你进入后没什么好研究的了。他说,正相反,可研究的题目越来越多。他还说,走到一个阶段,科学发现的速度会大大地放慢,不过那还远,你赶不上。我不知道他这么说的根据是什么,能这么看真是乐观。我倒觉得,我们唯一可以想象的是,我们无法想象人类认知的速度会放慢。人类很可能是地球上迄今为止唯一的智能生物。因此,成也智能,亡也智能,合情合理。我以为,它将亡于其凭借智能利器的发现。因为其越来越多的发现中埋伏着越来越大的风险。没有一种力量能阻挡这个智能物种去发现,故没有一种力量能阻挡它如此走上绝路。我一点都不觉得我这么看是悲观。相反,觉得如此灭绝,无限凄美。此亦为我对威尔逊唱腔的和声。
威尔逊说着说着,不觉转向了他本人研究的腹地,他是博物学家出身,且自命为演化生物学的中坚分子。他在第十八、第十九封信中,以极简的方式勾勒出自马修、达林顿,到麦克阿瑟和他自己的这一脉络。这一部分,既与治学经验结合,又有独立的阅读价值,由此可了解这派学者如何以博物学的视角洞察进化。对这一思路感兴趣的读者,不可放过。
郑也夫,北京大学教授
2019年8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