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三次治疗时，杜拉一开始就说：“你知道今天是我最后一次来这儿吗？”
“你从来没有说过，我怎么可能知道？”
“是的，我本来打算继续治疗到新年 [21] ，但我不想等了。”
“你随时都可以停止治疗。但今天，我们还得继续。你是什么时候做这个决定的？”
“我想是两周前吧。”
“感觉像是女仆或女家庭教师——提前两周的辞职通知。”
“我去L地——湖边那次时，确实有一位女家庭教师对K夫妇提出过辞职通知。”
“真的吗？你从来都没有对我说起过她，说说吧。”
“嗯，他们家有个年轻女孩，是孩子们的家庭教师。她对K先生的态度极为特别。她早上从不向他问好，不回应他的话，在餐桌上，也绝不递给他所要的东西。总之，她把他当成空气一样的存在。因此，他对她也没什么好态度。在湖畔事件前一两天，女孩把我拉到一旁，说有事要告诉我。她说有一次，在K夫人外出几周期间，K先生粗暴地向她求爱，对她有越轨行为，说他从自己妻子那儿什么也得不到等。”
“为什么这些话和他向你求爱而被你扇了一耳光时说的一样？”
“是的。她向他屈服了，但后来，他就不再理她了。从那以后，她便开始恨他。”
“于是，这个家庭教师提出辞职了吗？”
“不，她只是打算这么做。她告诉我，她一发觉自己被抛弃，就把真相告诉了父母。他们在德国某地生活，都是有身份的人。她的父母让她立即离开，但她没有真的这么做。于是他们写信说以后不想再和她有任何关系，而她也再没有回过家。”
“她为什么不离开？”
“她说想再等一等，看看K先生会不会有所改变。她说，她无法忍受再过那样的生活，如果看不到希望，她就会提出辞职，然后离开。”
“她后来怎么样了？”
“我只知道她离开了。”
“那次遭遇后，她没有怀孕吗？”
“没有。”
这里又出现了一个细节信息（根据之前的规律），并有助于解决之前出现的问题。我对杜拉说：“我现在知道你被K先生求爱时，为何扇他一耳光了。你并非被他这个举动惹怒，而是因为嫉妒而报复。当女家庭教师告诉你她的故事时，你能够把不愉快的情绪抛开。但当K先生说出那句对女家庭教师也说过的话‘我从我妻子那儿什么也得不到’时，你的情绪排山倒海，内心再也无法平静了。你对自己说，‘他竟敢待我如家庭教师，一个佣人？’嫉妒的情绪加上受伤的自尊，出于本能，你已无法承受。 [22] ?为了证明女家庭教师的故事对你的影响有多深，我来分析一下，你是如何在梦中及现实行为中仿同她的。你告诉父母自己的遭遇——之前我们一直无法解释这一点——正如那位女家庭教师写信告诉父母她的遭遇一样；你提前两周通知我要中断治疗，也和那位女教师一样；你在梦中收到一封让你回家的信，与此对应的，那位女家庭教师也收到了被父母禁止回家的信。”
“那么我为什么没有立即告诉父母？”
“你拖了多长时间？”
“事情发生在6月的最后一天，我是在7月14日告诉母亲的。”
“又是两周——这是服务业人员特有的时间节点。我现在能够回答你的问题了。你非常理解那个可怜的女孩，她不想马上离开，因为她依旧心存希望，期待K先生回心转意。因此，这必然也是你的动机。你等待了很长时间，想看看他是不是会再次向你求爱。如果他这么做，说明他是真心的；否则，他对你就像对那个女家庭教师一样，并非出于真心。”
“我离开了几天以后，他寄给我一张风景明信片。” [23]
“是的，但那之后，你再没有得到任何东西了，因此你被复仇的火焰吞噬。我甚至觉得,你那时可能还想补救，认为你对他的控告能够让他到你住的地方去。”
“他一开始的确有这个想法。”杜拉插嘴说。
“这样一来，你对他的渴求就得到抚慰了。”对此，她也点头表示赞同，这出乎我的意料。
“他也许会给予你想要的补偿。”
“什么补偿？”
“事实上，我一开始就怀疑，你对K先生比你所承认的还要认真。K夫人不是常常说要离婚吗？”
“是的，确实如此。一开始为了孩子，她不想离婚。现在她想了，可是他又不离了。”
“你没想过他和妻子离婚是为了娶你吗？现在他不想离婚了，因为他觉得没有人能够取代他妻子。两年前，你确实还很小。但你告诉过我，你母亲十七岁订婚，等了两年才嫁给你父亲。女儿通常都以母亲的爱情故事为模型。因此，你希望等他。而且你觉得，他只是在等你长大，然后娶你为妻 [24] 。我想，在你的眼中，这是你对未来最完美的规划。你心里不敢确定K先生也是这么想的，虽然你已经告诉我很多他有这种想法的线索。 [25] 他在L地的行为也符合这一想法。毕竟，你没有让他说完，并不知道他打算说什么。顺便一提，你这些计划也并非完全没有实现的可能。考虑到你父亲和K夫人的关系——也许你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许久以来才这么支持这两个人——K夫人肯定非常乐意离婚，而你也可以从父亲那儿得到任何你想要的。事实上，如果你在L地的遭遇不是那样的话，这对所有人来说将是最可能出现的结局。我想，这就是你如此后悔实际出现的情况，并将其在梦中以阑尾炎的形式呈现出来，以此进行修正的原因。因此，当你从K先生那儿得到的不是再一次求爱，而是拒绝与诽谤时，你确实感受到了希望破灭后的痛苦。你肯定会同意，再也没有比认为你只是幻想了湖边那一幕更令你气愤的事了。我现在清楚了——这也是你一直不愿记起的——你确实幻想过，K先生对你的求爱是认真的，他会一直等到你嫁给他才罢休。”
杜拉一反常态，没有辩驳，而是认真聆听我说话。她似乎有所动容，非常真诚地和我道别，祝我新年快乐。从此，她就再也没有来了。她的父亲后来找了我两三次，向我保证说她一定会再来，还说她明显希望继续接受治疗。但必须承认，杜拉的父亲一向都不是个直率的人。他支持杜拉接受治疗，只是希望我能“规劝”杜拉，让她放弃认为他和K夫人有染的想法。而当他发现，这并非我治疗的目的时，他便失去兴趣了。我知道杜拉不会再来了。就在治疗最有希望成功时，她突然中断了治疗，把所有希望都扑灭了。这明显是她的报复行为。她通过这种行为达到了自我伤害的目的。没有人像我一样祈求与寄居在人体内最邪恶的魔鬼谈判，与之较量，还敢奢望在这场战斗中免受伤害。如果我自己也参与进去，如果我夸大她继续治疗的重要性，并表现出我个人对她的极大兴趣——即使我是她的医生，也将等于变成她所渴望的爱情的替身，也许这样我可以让她继续接受我的治疗。我不知道这样做是否明智。尽管在任何时候，当患者抗拒治疗的一部分原因始终不清楚时，我总是避免继续参与，并总是对自己所奉行的保守心理学艺术感到满意。作为一名医生，无论从理论上还是实际行为上来说，我都应该努力救人，但我依旧谨记对心理影响的应用必须有所限制。因此，我尊重患者的个人意愿。
如果我告诉K先生，杜拉扇他的那记耳光绝不是最后的拒绝，只是嫉妒所致，而且她心中依然有着浓浓的爱意，我不知道他是否会表现得好一些。如果他不在乎杜拉最初的拒绝，继续热情地追求她，最后的结局很可能是杜拉对他的爱战胜了她内心的纠结。但我想，她也可能只想彻底满足自己报复他的欲望。在如此的内心冲突之间，很难看清她究竟决心偏向哪一边，是要挣脱压抑，还是进一步压抑。无力满足真实的性需求是神经症最基本的特征。神经症患者为真实与虚幻间的冲突所左右。当他们在幻想中最渴望的东西在现实中实现了，他们就能从虚幻的世界逃出来；他们也会沉浸在虚幻中不可自拔，这样就无需再担心所渴望的东西能否实现了。但现实因素所引起的汹涌情绪能冲垮抑制作用设下的关卡。也就是说，治疗神经症是可能的。但我们并没有通用的方法，能够通过什么人或什么事来估算这一治疗的成效。 [2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