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必须进一步思考一个更为复杂的问题。如果我是一个从事小说创作的作家,我一定会对这个问题置之不理。但我是一个致力于对病情进行深入剖析的医生,我现在要涉及的因素,必然会使那些从事小说创作的作家失望。因为他们关心的是那些细腻而富有诗意的心理冲突,所以必然会将心理过程归纳和简化,而我指涉的因素却会使杜拉故事所有的浪漫多情的心理冲突线索变得模糊不清。但在我所要探讨的现实世界中,动机的复杂问题、精神活动的汇聚与交接问题——简而言之,多重决定因素(overdetermination)才是其原因。因为在杜拉对她父亲与K夫人的关系所持的一系列超价意念背后,隐匿着她对K夫人嫉妒的情绪——对杜拉来说,是基于一种针对同性的情感。这种情绪长期以来为人们所知,通常在少男少女身上有明显的表现。甚至在一些普通人身上,也表现出这种同性的情绪。一个少女与她的女同学结下一段浪漫感性的友情,随之山盟海誓,接吻,许下至死不渝的诺言,以及出现的由敏感的妒忌心引起的争吵,这些都是女孩与一个男人恋爱前常有的序曲。自此,如果爱情发展顺遂,那么同性间的情感通常便会消失;但如果爱情不顺遂,这种情感则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在力比多的作用下逐渐增强,从而达到一个情绪较之前更强或稍弱的状态。这种情形在健康人中也很常见,如果结合我们之前说过的精神患者常出现的性变态,是从正常的根源发展而来的,那么,我们将在后者中找到非常强烈的同性恋倾向。这一结论无可否认,因为我每一次对男女患者进行心理分析时,都能发现相当严重的同性恋倾向。当一个患癔症的妇人或女孩对男人的性欲被强烈地压抑时,我们通常会发现,她对女人的性欲反而有不同程度的增强,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达到了可被意识到的程度。
在这里,我不会进一步分析这一与男性癔症密不可分的重要问题。因为我对杜拉病例的分析在未涉及这一主题以前,就已经终止了。但我要谈谈前面提过的那位女家庭教师。杜拉起初非常乐于和她进行思想交流,后来却发现,老师对她好、欣赏她,这一切都是为了她的父亲。于是,她要求老师离开。杜拉经常提起一个有关疏离感的故事,提及的频率和特别强调的做法很值得深究。那种疏离感甚至连杜拉自己也无法解释。杜拉曾经和两个表妹中较小的那个——也就是后来订婚的那个——特别要好,把自己所有的秘密都告诉表妹。杜拉第一次不愿留在湖边度假时,她父亲正好要回B镇,她自然拒绝和父亲一起回去。于是父亲邀请她表妹去,表妹答应了。从那以后,杜拉开始对表妹冷淡,连她自己也惊讶于自己的冷漠。虽然她承认,她其实没有什么理由埋怨表妹。这些有关敏感情感的例子令我不禁询问,她那时和K夫人的关系究竟有多僵。后来我得知,K夫人和少女杜拉曾经非常亲密地一起住过几年。杜拉住在K氏夫妇家时,她和K夫人同睡一个房间,K先生则住在别处。杜拉于是成为K夫人的密友,以及她婚姻生活中所有难题的顾问。她们无话不谈。K夫人还很高兴杜拉和自己的两个孩子做朋友。她完全不会想到,女孩和她的丈夫之间会发生什么,因此从未干涉两人的交往。对于一个被自己的密友说了许多坏话的男人,杜拉究竟是如何爱上他的?这是一个有趣的心理学问题。我们发现,潜意识中的许多意念彼此可以随意共处,甚至一些相互对抗的意念也相处甚欢,完全不会出现冲突——这一状态甚至可出现在意识层。当我们了解了这一点后,刚才的问题也就不难解决了。
杜拉在谈及K夫人时,总喜欢称赞她“迷人白皙的身体”,听起来充满爱意而非敌意。有一次,她伤心——而不是气愤——地告诉我,她认为父亲给她的礼物是K夫人挑选的,因为她了解K夫人的喜好。还有一次,她得到的礼物明显经由K夫人之手。礼物是一些珠宝,与她曾经在K夫人那里看到的极为相似,她记得自己当时还喊着说想要。确实,总的来说,我从未听杜拉对K夫人说过一句狠话,即便从她的超价意念角度看,她将K夫人视为她所有不幸的根源。她的表现似乎言行不一,但这正是她那复杂心理活动的表现。那么,这个被杜拉热情对待的K夫人待她如何呢?当杜拉告发K先生,而她父亲致信给K先生要求解释时,K先生立即回信为自己辩解说,他对杜拉怀有最崇高的感情,还说要亲自到她父亲工厂的所在地澄清误会。几个星期以后,当杜拉的父亲和K先生在B镇会面时,就再也不怀疑K先生对杜拉不敬了。可K先生却反过来污蔑杜拉。他使出了杀手锏攻击杜拉,说一个阅读这种书籍(与性有关)、对这类事情感兴趣的女孩,根本不值得男人尊敬。杜拉终于明白,是K夫人出卖了她,在背后诽谤、中伤她。因为她读曼特加扎的书时,只有K夫人和她在一起,并和她讨论那些禁忌的话题。这件事与那位女家庭教师的事一样,K夫人也是为了她的父亲才对她好,而不是真的喜爱她。K夫人毫不犹豫地牺牲了她,这样她和杜拉父亲的关系才不会受到影响。这种屈辱深深地刺痛了杜拉,也许比另一个伤害——她用作掩饰的被父亲牺牲的事实——更可能成为她的病源。她如此坚定地遗忘了性知识的来源,恰恰说明她由于被污蔑和背叛所受的伤害有多大。
因此,我认为,我所推测的杜拉对她父亲和K夫人所持有的一系列超价意念是正确的。这些意念不仅抑制了她对K先生那份曾经处于意识层的爱,而且隐匿了她对K夫人那份处于更深的潜意识层的爱。这些超价意念直接与后者所引起的情感相对抗。杜拉不断告诉自己,父亲为了这个女人牺牲她,并大发牢骚,以表达对K夫人占有她父亲的不满,以此隐匿与之相反的事实——不满父亲拥有K夫人的爱。而且她无法原谅,她深爱的女人背叛了她,令她的希望破灭了。一种女性的嫉妒情绪在潜意识中,与一种本属于男性的嫉妒情绪相混合。这种男性化的,或者更恰当地说,生理上属于女性的情感,被视作少女癔症患者典型的潜意识性生活。
注 释
[1].原文为:Nicht Kunst und Wissenschaft allein, Geduld will bei dem Werke sein!
[2].一位医生曾经带他的妹妹到我这里做心理治疗。他说,她的癔症(疼痛、步态失常)已经医治多年,但始终未能好转。他简单地说了一下她的病情,似乎很符合癔症的诊断。在为她治疗的第一个小时里,我让她介绍一下自己的生活。她一下子说了好几件特别的事,而且叙述非常清晰流畅,我告诉自己,这并不是癔症。于是,我马上小心翼翼地对她进行身体检查。经诊断,她患的是严重的梅毒痨,经朗教授注射汞剂后,已有明显起色。
[3].“失忆”和“错误记忆”两者相互补充。当记忆中存在大片空白时,极少出现错误记忆;但相反,错误记忆乍看之下,完全掩饰了失忆的症状。
[4].如果患者的叙述出现可疑之处,经验告诉我们,不要完全相信他(她)所说的。如果他(她)在两种说法间摇摆不定,那么应该相信第一种说法,因为第二种说法是抑制作用的结果。
[5].我并不认为,遗传是癔症的唯一病因,特别是在我早期出版的一些论著中,例如《遗传与神经症的病因》(Heredity and the Aetiology of the Neuroses,1896 年),我反对了这种观点。但我也并非要低估遗传在癔症病因上的重要性,或完全将其略去。在本病例中,我从患者父亲及其哥哥、姐姐的资料中,发现了其家族基因有着极大的缺陷。如果说患者母亲的病态也具有遗传性的话,那么患者的病则是遗传自父母双方的。但我认为,在她的遗传天性,或者说易感倾向性(constitutional predisposition)中,还存在着另一个更为重要的因素。我之前说过,女孩的父亲在婚前感染过梅毒。在我进行心理治疗的患者中,父亲感染过梅毒或患全身麻痹者所占的比率非常惊人。由于我治疗手段的新颖,因此前来求诊的大都是多年治疗未愈、病情最为严重的患者。根据Erb-Fournier理论,已育男性如果罹患脊髓痨或者全身麻痹,可以认为其早年曾感染梅毒。而我也确实通过许多病例证实了这一结论。在最近对梅毒患者后代的讨论(1900年8月2日至9日在巴黎举行的第十三届国际医学会议,研讨论文由Finger、Tarnowsky及Jullien等人提供)中,我发现,我作为神经病理学者时所提出的结论——即父亲所携带的梅毒病菌极可能导致孩子形成神经症体质(neuropathic constitution)——竟未被人提及。
[6].她首次发病的可能诱因将在后文进行讨论。
[7].关于这一点请看对第二个梦的分析。
[8].我已经说过,本病历及我对其所涉及各事件的分析都只是片段。因此,许多问题我都无法解答,只能根据一些线索进行推测。在一次病情研究会议上,我们谈到了那封信。当时,女孩非常诧异。她说:“他们究竟是怎么找到信的?我锁在了书桌里啊。”既然她知道父母读过那封诀别信,我猜测,她是有意让父母看见的。
[9].我认为,病发伴随着痉挛和谵妄。但这一情况无法通过分析得到,而我也缺乏可靠的资料。
[10].这里有一个例子。另一位维也纳的医生确信,癔症性要素的非重要性很可能因为下列这些经历被加强了。他的患者是一个患有危险的癔症性呕吐的14岁女孩。他决定问她一个令人痛苦的问题,即她是否和男人有过私情。“没有!”孩子回答道,显然极为震惊,而后她用极不尊敬的语气反复对她母亲说:“一切只是幻想!那个老东西问我有没有爱人!”这个女孩后来找到我治疗,虽然不是从首次谈话中证明,但可以肯定——她手淫多年,白带量大(这也和她的呕吐有关)。最终,她戒掉了这个习惯。但在禁欲期,她一直被羞愧感折磨,以致认为家中发生的所有不幸,都是她这种不守规矩的行为所遭致的报应。而且,她姑姑的风流韵事也影响了她。姑姑未婚先孕,还暗自窃喜,以为没被她发现。这个女孩被认为“只是个孩子”,殊不知她早已了解了男女之事。
[11].我已经超越了该理论,但没有完全摒弃。也就是说,我目前并未否定该理论的正确性,只是认为其欠完整。我摒弃的只是对所谓“催眠状态”的强调。“催眠状态”被认为是由患者所受的精神创伤引起的,并且是一切随之出现的异常心理的基础。如果说合著容易产生争议,那么我接下来则有必要区分说明我们两人的不同观点。我想借此机会说清楚,“催眠状态”这一假设——许多评论家将其视为该书的核心部分——完全是由布罗伊尔提出的。我个人则认为,这一假设的用途完全多余,并且具有误导性。因为其阻断了有关癔症形成的心理过程的本质,也阻断了这一问题的连续性。
[12].参考我的论文《癔症病源学》(The Aetiology of Hysteria,我的早期心理学著作)。
[13].当更多人理解这些情况时,我们就能更好地对其进行评价。
[14].让杜拉觉得那一吻恶心的原因并非偶然,否则她不可能记不起,也不可能不提起。我正好认识K先生,他正是那位与杜拉父亲一同来见我的人。他依旧非常年轻,而且外表很吸引人。
[15].这类移置现象不仅仅用于这一解释,还被证实对于解释一大群病症不可或缺。自从治疗杜拉以来,我还碰到了一个因拥抱而产生恐惧(这一次没有亲吻)的病例。病例的主人公是一个年轻女人,她过去对自己的未婚夫爱得如痴如醉,但突然对他冷漠了起来这一点,还出现了严重的抑郁,因此来找我治疗。这不难追踪至男性勃起部分带给她的惊吓。她过去曾经感觉到这一点,后来从她意识里消失了。
[16].参考第二个梦。
[17].参考第二个梦。
[18].所有这些讨论都包含了许多典型的,并且总的来说对癔症有用的方面。勃起问题解决了一些最有趣的癔症病症。女性透过男性衣物对男性生殖器官外形所形成的注意,会在被抑制后成为常见的回避型人格和社交恐惧症的源头。性和排泄物之间的联系是大量癔症恐惧症的基础,其在病源学上确实具有重要意义,绝未被夸大。
[19].这一点与她自己伪装自杀有关,可看作她渴求获得同样的爱的表达。
[20].这位家庭教师经常阅读各种有关性生活主题的书籍,看完后还和杜拉讨论,而且非常坦白地让她别告诉父母,因为不知道父母会怎么看她们。有一阵子,我认为她是杜拉所有隐秘知识的来源。这个看法不无道理。
[21].对比第二个梦。
[22].问题来了:如果杜拉爱着K先生,那么发生湖畔事件时,她为何又拒绝他呢?或者至少这么说,为何她拒绝得如此粗鲁,让人感觉她一直心怀怨恨?当一个恋爱中的女孩被人求爱,而求爱的方式毫无失礼或冒犯之意时,她为何会感觉受到侮辱呢?
[23].谢莫林是奥地利著名的疗养胜地,位于维也纳南部约80公里的山上。
[24].这是姐妹俩每天都会上演的戏码。
[25].我在后文会对这类胃疼的疾病展开进一步推论。
[26].这并不是很正确。所谓“在患病初期,动机并未现显,而是在后续作用中出现”的说法是站不住脚的。在下文中,动机正是出现在患者发病以前,并且是促使疾病发展的部分原因。我后来找到了描述这一事实的更好的方式,即介绍患病的“原本收获”与“附带收获”之间的差别。患病动机想必一直都是要得到某种收获的。在本段末将出现附带收获,但在所有心理症中都能够找到一个原本收获。生病能够缓解心理压力,当精神出现困扰时,这是最方便有效的方法(我们称其为“逃入病中”)。但在大多数病例中,这一方法在后期都已无效。这一存在于原本收获中的元素可称作内在元素或心理学元素,而且是持久的。但除此之外,外因(例如,前文中曾提到的K女士患病与其丈夫的关系)也会促成生病的动机,这便是原本收获中的外部元素。——1923年增注
[27].顺便一提,医生兼文学家阿瑟·施尼茨勒(Arthur Schnitzler)曾经在他的《帕拉塞尔苏斯》(Paracelsus)中,非常准确地介绍过这部分知识。
[28].在布洛赫(Bloch)的著作《奇异性行为的人类学研究》(Beitrage zur tiologie der Psychopathia sexualis,1902年和1903年)面世前,有关性变态的评论就已经记录在册了,也可参考我今年(1905年)出版的《性学三论》(Drei Abhandlungen zur Sexualtheorie)。
[29].这类“超价”意念通常只有一种病症,除了被称作“抑郁症”(melancholia)的深度忧郁以外,该病和癔症一样,也可以通过心理分析法消除。
[30].参考我所著的《梦的解析》1900年,以及《性学三论》,1905年。
[31].其决定性因素,无疑源自早期出现的真实性器感,无论是自发的、诱惑的或是自慰的结果。
[32].在潜意识中还有一种非常值得注意,并且可以完全信赖的形式,而我在写本书时还没认识到:即当患者激动地说“我不那么认为”或者“我没想到那样”时,可以直接理解为“我潜意识里是那么想的”。——1923年增注
[33].下面,我们会分析这个因素。
[34].对比以下两句话:Ruhig mag ich Euch erscheinen, Ruhig gehen sehn.(我看着你安静地来,看着你安静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