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拉的脑子里反复想着父亲和K夫人的关系。对此做进一步分析,也许会有更重要的发现。
这一系列意念可以被描述为过度激化或强化,或者用韦尼克(Wernicke)的观点说是“超价”(supervalent)意念。虽然就其内容来说看似合理,但依旧具有病理特质,即患者无论如何努力用意识和思想控制这一意念,始终无法将其消除。而一个普通的意念,无论其强度有多大,最终都能被消除。杜拉认为,她对父亲的想法确实需要通过一种特殊的途径来发泄。“我无法思考其他事情。”她一再抱怨,“我明白哥哥的话,孩子无权评论父亲的行为。哥哥说,我们不应该理这些事,也许还应该高兴,因为爸爸找到了自己爱的女人,而妈妈不太了解他。这些道理我都懂,我应该像哥哥那样思考,但我做不到。我就是无法原谅爸爸的行为。” [29]
现在,如果一个人面对这样的“超价”意念,而他清楚自己意识的想法,也清楚其意识无力对抗该意念,他该怎么做?自省会暗示,这类过分强烈的意念是因潜意识而得以增强。无论如何努力思考,都无法将其消除。因其深植入潜意识中,由被压抑的材料组成;或者因为另一个潜意识意念隐匿在其后,这一隐匿的意念与其相互对抗。互为对抗的两个意念彼此紧密联系,并且通常都是成双成对的。也就是说,当一个意念在意识层表现得极为强烈时,其对立面则被抑制于潜意识层。这两种意念之间的关系便是抑制作用的结果。抑制作用通常都是由一个与受抑制意念相反的意念被过分强化所致。我把这一过程称作“逆向强化”(reactive reinforcement)。在意识层中无法被消除的极为强烈的意念(类似偏见),我称之为“逆向意念”(reactive thought)。相对的两个意念犹如无定向电流计的两条指针,总是相互抗衡。逆向意念利用极高的强度,抑制与之对抗的意念。其自身则因此而被“削弱”,并成功阻止与之相反的意念进入意识层。因此,彻底消除那些极为强烈的意念的方法,就是令与其相对抗的受抑制的意念进入意识层。
我们必须要有心理准备面对一个事实,即一个意念的超价性并非只因上述两个原因中的一个产生,而是由二者共同作用的结果。当然,还可能出现其他更复杂的情形,但万变不离其宗。
现在,让我们用上述理论讨论杜拉的病例。首先,我们来看第一个假设,也就是说,她的脑中不停地想着父亲和K夫人的关系。这一意念的强迫性是由于它的根源处于潜意识层,而这不为杜拉所知。从杜拉的生活环境和行为中,不难挖掘这一根源的本质。她的行为显然已经远远超出了女儿应有的范畴。她的行为和感觉更像是一个嫉妒的妻子——这些表现如果出现在她母亲的身上,则非常好理解。她给父亲两个选择(“要她还是要我”),她的种种表现,她公开自杀的企图——所有这一切都清楚表明,她把自己放在了她母亲的位置上。如果我们推测在她咳嗽背后隐藏的性幻想的性质,那么我们一定会发现,在她的幻想中,她把自己放在了K夫人的位置上。可见,她对自己和父亲曾经爱过以及现在爱着的女人进行了仿同(identification)。结论已经很明显:她对父亲的情感比她自己所了解的或比她肯承认的要深得多——事实上,她爱着她父亲。
我发现,这种潜意识中的爱情(从他们不正常的关系中可以看出)——父与女、母与子之间的爱情——是婴幼儿期原始情感的复苏。我在别的地方 [30] 已经详尽阐述过,父母与孩子间的性吸引力在很早的时期就已经能够感觉到。我也分析过,俄狄浦斯(Oedipus)神话很可能是这种关系中最典型特质的理想化演绎。大多数有这种早期情感偏移的人——女儿对父亲,儿子对母亲——都会留下清楚的痕迹。但在那些有心理疾病倾向,以及早熟、特别渴望爱情的孩子的病例中,这一痕迹从一开始则更为明显。对于这一点,某些其他影响因素也发挥了作用(在此暂不做讨论),导致这类早期遗留爱情感觉的巩固和加强,从而使其转变成(无论是在孩子幼年期,或直到其青春期)等同于性取向的东西,并如性取向一样,具有力比多(Libido)的控制力 [31] 。杜拉所处的环境对我们这种假设非常有利。杜拉的个性令其情感天平倾向于父亲,而父亲的体弱多病更加强了杜拉对他的情感。他在患病期间,偶尔会让杜拉做一些较轻的护理工作。父亲对杜拉儿时表现出的聪明才智备感骄傲,因此在她还小时,父亲就视她为知己。的确,因K夫人出现而备受打击的人并不是杜拉的母亲,而是杜拉自己。
当我告诉杜拉,我不可避免地要这么假设:她对父亲的情感,一定始于非常早的时期,日积月累,令其彻底陷入对父亲的爱意中。想必她会回答:“我完全不记得了。”可是她随即告诉我一些关于她七岁表妹的类似故事。她说她经常从表妹身上看见自己儿时的情景。小女孩曾经(不止一次)目睹了父母激烈的争吵。当时,杜拉正好进去拜访他们,女孩对杜拉说:“你不知道我有多恨她(指她的母亲)!等她死了,我要嫁给爸爸。”我认为,杜拉对这一情景的联想正好与我的观点一致,证实了我刚才所说的源自潜意识的观点。潜意识无所谓“是”与“非”。 [32]
几年来,杜拉从不曾对父亲表达过这种爱意。相反,长久以来,她一直与那个取代她与父亲在一起的K夫人非常亲近。而且事实上,我们从她的自责中可以看到,她积极促成父亲与K夫人的关系。她过去对父亲的爱,最近才复苏,这又是为什么呢?很明显,这是一种逆反症状,用以压抑别的东西——那些仍然在潜意识中的东西。实际情况究竟如何,我经过思考,忍不住要进行以下假设:首先,那些被压抑的是她对K先生的爱。无可避免,我得假设她依旧爱着K先生,但不知为何,自从湖边那一幕引起她的强烈反感后,她一直逃避的对父亲的爱再次复苏,并让她意识到了如今令她痛苦的源自儿时的爱意。如此一来,我看清了杜拉内心的纠结:一方面,她后悔拒绝了K先生的求爱——她渴望他的陪伴,渴望看到他流露爱意的一切行为;另一方面,这些柔情和渴望却遭遇了强大力量的反抗,其中最明显的阻力就是她的自尊心。因此,她成功地说服了自己,她和K先生已经结束了——这是一个压抑的典型过程。但同时,她唤醒了自己儿时对父亲的爱,并将其强化、夸大,以此来保护自己,对抗那一直努力要进入意识层的对K先生的爱意。我进一步分析发现,她几乎被最强烈的嫉妒感无休止地折磨着,而这似乎说明,还存在另一个决定因素。 [33]
我的推论决不会因为杜拉的极力否认而被否定。当患者受抑制的意念首次出现在意识层时,她口中的“不”不过表明了抑制的存在和严重性,就像是抑制强度的测量仪。如果这个“不”不被认为是真情流露(诚然,患者无法正确判断自己的真情)而被忽视,那么继续分析下去很快就会发现,这个“不”象征了对“是”的渴望。杜拉承认,她根本无法按原本想的那样生K先生的气。她告诉我,有一天,她正和一个不认识K先生的表妹在街上走时,遇见了K先生。表妹突然大叫:“杜拉,你怎么啦?你怎么脸色惨白?”而她自己却完全没有发觉任何异常。我向她解释说,情绪以及面容的变化遵循潜意识而非意识,是泄露潜意识的一种方式。 [34] 还有一次,杜拉一连几天情绪高涨后,忽然怒气冲冲地来找我。她说不出原因,只是感到纠结。她说那天是她叔叔的生日,但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没去祝贺。那天,我感觉自己的分析力不从心。我让她不停地说。突然,她记起了K先生的生日——一个终于让我找到分析点的事实。接着,就不难解释为何几天前在她自己生日时,那份漂亮的礼物没能让她快乐了。因为她的一份礼物不见了。那是K先生送她的,曾经是她最为珍视的礼物。
但杜拉坚持反对我的观点,反对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治疗快要结束时,她才终于承认我的观点是正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