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的说来,我无法反驳杜拉对她父亲的描述,从某一方面来说,她对父亲的批评确实无可厚非。当她感觉痛苦不堪时,满脑子都想着,父亲把她交给K先生,是对K先生忍受妻子和他之间的不正当关系的补偿;在她对父亲的爱的背后隐藏的,明显是她对父亲如此利用她的极度愤怒。有时候,她也能感觉到,自己对谈论这些事情时表现出的夸张情绪深感愧疚。两个男人从来没有正式达成过将她视作交易筹码的协议,她的父亲尤其敌视这种想法,但他是一个懂得自圆其说从而化解两难困境的人。如果有人对他说,一个与妻子感情不和的男人总是单独陪在一个未成年少女的身边,这是很危险的。那么他一定会斩钉截铁地回答,他相信自己的女儿,而且像K先生这种男人一点儿也不危险,他的朋友绝对不可能有什么企图。杜拉只是个孩子,K先生只把她当孩子看待。但事实上,两个男人都尽量不对彼此的行为下结论,以免因暴露自己心中的企图而难堪。K先生与他们做邻居时,一年到头都送花给杜拉,利用一切机会送她贵重礼物,所有闲暇时间都陪着她。她的父母完全没有觉察出,这种行为正是求爱的表现。
在患者接受心理分析治疗进行无懈可击的争论时,医生很容易感到一时的困窘,患者会趁机说:“我说的都非常正确,对吗?对我所说的,你还能提出什么修正吗?”然而,不久就会证明,患者提出这种无法被分析并反驳的论点,其目的是为了掩饰其他可能遭受批评的想法,他们害怕这种想法进入意识层面。因此,那一连串攻击别人的指责,实际上是患者的一种自我谴责。我们要做的,便是将每一项指责反过来指向自己。这种以指责别人来转移自责的自我防御方式,无可否认具有一种自动意识。这一反唇相讥的模式常常出现在孩子间的争论中。当其中一个孩子被指责说谎时,他会立即毫不犹豫地回答说:“你也是。”成年人回击指责时,则会抓住对方暴露在外的真正弱点,而不会只重复对方的攻击点。但对于偏执狂(paranoia)来说,他们指责别人的内容毫无改变,也无需考虑实际情况如何。这在偏执妄想形成的过程中表现得很明显。
杜拉对父亲的指责也有自责的“衬托”或“背景”,并且在每一个事件中都有相对应的内容,接下来我会详细说明。杜拉认为,父亲不愿意深入观察K先生对她的所作所为,是害怕影响她和K夫人的私情。杜拉的这种想法是正确的。但杜拉自己也做了同样的事。她令自己成为他们私情的共犯,故意忽视了任何导向真情的迹象。直到湖边遭遇发生后,她才真正看清,开始对她的父亲严厉起来。在最初的几年里,她总是尽力协助父亲和K夫人发展感情。如果知道父亲在K夫人那儿,她就决不会造访她家。但只要知道K夫人的孩子们都被“赶出去”玩耍,她就会赶过去照看孩子,和他们散步。家里有人从一开始就急于让她看清她父亲和K夫人之间的真实关系,并劝她反对K夫人——这个人就是她最后一个女家庭教师,一个不再年轻的未婚女人。她博览群书,高瞻远瞩。 [20] 有一段时间,杜拉和这位老师相处甚欢,但后来,杜拉突然视老师为敌,坚持要辞退她,这是因为老师总是不择手段地挑起大家对K夫人的敌意。她还对杜拉的母亲说,要忍受丈夫和其他女人之间这种亲密关系,实在有损她的尊严。她让杜拉留意她父亲和K夫人之间的私情的种种迹象,但一切都是徒劳。杜拉对K夫人依旧一心一意,完全听不进任何中伤她父亲和K夫人关系的话。杜拉轻易地就揣测出老师的动机——她在某一方面也许很迟钝,但在另一方面却非常敏感。她发现老师爱着她的父亲。每当父亲出现时,老师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总是活跃又殷勤。当杜拉举家迁至工厂所在地,而K夫人又不在身边时,老师的敌意便指向了她的二号敌人——杜拉的母亲。但直到这时,杜拉对她还是毫无恶意的。后来,杜拉发现,老师其实一点儿也不在乎她,对她的感情全是伪装的。老师真正在意的人是她的父亲。只要父亲离开镇子,老师就根本不花时间陪她,不和她散步,也不关心她的学习。父亲一回来,老师便又开始百般献殷勤。因此,杜拉鄙视她。
这个可怜的女人在杜拉心里投下了最阴暗的影子,影响了她的行为。老师对杜拉所做的事情,正是杜拉对K先生的孩子们所做的。她像母亲一样对待他们,教导他们,陪他们散步,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们,完全取代了他们的母亲。K先生和妻子常常吵着要离婚,但从未付诸行动,因为K先生是位非常重感情的父亲,不愿放弃任何一个孩子。从一开始,这种对孩子共同的关注,就成为了K先生和杜拉之间的感情纽带。很明显,杜拉对孩子的全心照顾,正是要掩饰一些她急于向自己及他人隐瞒的事。
从她对孩子们的行为来看——参考老师对她的行为,以及她对父亲和K夫人关系的默认,都可以做出相同的推论——这些年来,她一直爱着K先生。但当我把这个结论告诉她时,她并不认同,还马上告诉我,有人(她的一个表妹,曾经在B镇和他们住过一段时间)曾经对她说:“你为什么只对这个男人如此粗鲁!”但她想不起来自己有过那种感觉。后来,当大量的证据出现后,她便很难再否认了,于是她承认自己在B镇时,或许是爱着K先生的,但她表示,自那次湖畔事件后,所有的爱意已不复存在。 [21] 无论如何,有一点非常肯定,即她指责父亲对内心良知的召唤充耳不闻,而只看到对他爱情有利的一面,如今这一指责落到了她自己头上。 [22] 她还指责父亲,说他把身体不适作为谋私利的借口。这一指责也掩饰了她自己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