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杜拉的病例中,多亏她父亲的机智——对此,我已多次提及——我才无需费心寻找有关她病情和生活环境之间的联系,却总能得到最新的信息。他父亲告诉我,他们一家人在B镇时,和一对在那儿居住了多年的K氏夫妇成为了密友。他卧病期间,K夫人一直在照顾他。这让他心中充满无限感激。K先生一直对杜拉非常好。那段时间,他常常和杜拉一起散步,还送她小礼物。没有人认为这有何不妥。杜拉非常关心K先生的两个孩子,几乎和母亲照料孩子一样细致、耐心。两年前的夏天,杜拉和她父亲一块儿来找我时,他们正和K氏夫妇在阿尔卑斯山的一个湖边度假。几天后,杜拉的父亲打算回家,而杜拉还想多待几周。当时,K先生也一直待在那儿。但当父亲要走时,杜拉突然又说要跟他一起回去,态度坚决,而且真的付诸行动。几天后,杜拉才对自己这种奇怪的行为做了一点解释。她告诉母亲——她料定母亲会把她说的话转告父亲——她和K先生在湖边散步时,K先生曾大胆地向她求爱。后来,杜拉的父亲和叔叔再次与K先生见面时,问起了这件事。K先生信誓旦旦地说,自己绝不可能做出如此越轨的行为,还进一步质疑杜拉,说他从K夫人那儿听说,杜拉只对性事感兴趣,经常看曼特加扎(Mantegazza)的《性爱心理学》(Physiology of Love)那类书。他又补充说,杜拉很可能被这些书诱惑了,于是幻想出了那样的场景。
杜拉的父亲说:“毫无疑问,杜拉抑郁、愤怒,甚至想要自杀,都是这件事造成的。她逼我和K先生,尤其是K夫人——杜拉过去非常崇拜她——绝交。可我不能听她的。首先,我认为,杜拉说K先生有不道德企图的故事纯属她的幻想。另外,我和K夫人之间有着可贵的友谊,我不想让她痛苦。这个可怜的女人和丈夫过得非常不幸福。顺便说一句,我对她的丈夫没有什么好感。K夫人受了太多精神折磨,我是她唯一的安慰。你看看我这糟糕的身体,这足以证明我们之间是清白的。我们只是两个同病相怜的人而已。你也知道,我从妻子那儿什么也得不到。但杜拉遗传了我的倔脾气,无法改变对K氏夫妇的憎恨。当她再次逼迫我和他们绝交时,她又发病了。请你试着让她恢复理智。”
她父亲的话并不总是前后一致。有时候,他会把杜拉的不正常行为怪在他妻子头上,认为是妻子的怪癖行为令全家人都无法忍受。一开始,我并没有对事情的真相妄加推断,然后我又听到了关于这件事的其他说法。
K先生的做法——向杜拉求爱,毁她声誉——似乎对杜拉造成了精神创伤。我和布罗伊尔在很久以前就提出过,精神创伤是引起癔症不可或缺的先决条件。但本病历除了让我发现一道特别的难题外,同时也呈现出许多使我必须超越该理论的种种难题 [11] 。正如许多癔症病例显示的那样,我们所了解的患者在过往生活中所受到的精神创伤,并不足以解释或决定病症的独特特质。如果精神创伤所引起的病症不仅仅是神经性咳嗽、失音、抑郁和厌世感,那么我们应该坚持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研究原则。但我们进一步考虑后会发现,一些症状(如咳嗽和失音)在杜拉遭受精神创伤的数年前就已出现。最早出现在她的童年时期,那时她大约八岁。我们必须回溯至患者的童年期,寻找是否存在造成类似伤害的影响事件或印象。另外,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对于即使初次发病不是出现在童年时期的患者,也应该追溯其早年的生活经历。 [12]
当治疗中的首个难题被克服后,杜拉告诉我她早期和K先生相处的一段经历。那可视为一次“性创伤”。她当时14岁。一天下午,K氏夫妇和她约定在K先生位于B镇主广场的办公室见面,准备一起参加教堂节庆活动。但他最后劝说妻子留在了家中,还把办公室的职员都支开,好等杜拉到了以后,和她单独相处。节庆游行的时间到了,他让杜拉在门边等他。门开着,门外是通往上一层楼的楼梯。他说要去拉下外面的百叶窗,可刚一转身,就折回来。他并没有走出门外,而是突然紧紧地抱住杜拉,强吻她的双唇。对于一个从未被异性亲近过的14岁女孩来说,这种情形必然会让她有明显的性冲动。但在那一刻,杜拉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恶心感。她挣脱了男人,冲向楼梯,跑到了大街上。她后来还是继续和K先生见面,两人都没再提起这件事。杜拉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直到治疗时才终于说了出来。但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杜拉一直避免和K先生单独相处。K氏夫妇本打算让杜拉陪着他们外出旅行几天。但在那次亲吻事件后,杜拉拒绝参加他们的聚会,也没作任何解释。
这个14岁孩子的行为完全是癔症性的。毫无疑问,如果一个人在性冲动时,其大部分或者说全部感觉都是不愉快的,那么我认为,无论其身体是否出现病症,此人都应该属于癔症患者。对于这种“逆反情感”(reversalofaffect)的解释是神经症心理学中最为重要,同时也是最为困难的问题之一。我认为自己距完全解决这个问题还有一段距离。我会在本书有限的篇章里,提供自己所掌握的有关这一问题的小部分知识。
要详细分析杜拉的案例,除了要关注“逆反情感”外,还要注意“感觉移置”(displacement of sensation)。在当时那种情况下 [13] ,杜拉并没有一般健康女孩所拥有的性器感(genital sensation),而是被不愉快的感觉吞噬。这种感觉来自消化道入口处黏膜的恶心感。通过接吻带给她双唇的刺激,无疑把感觉定位在了这一特殊位置。但我认为,我还能发现另一有关因素。 [14]
杜拉在这种情况下产生的恶心感,并不会成为永久的病症,即便在治疗中,也只是潜伏着。杜拉胃口不好,对食物不感兴趣。而另一方面,那一吻已经造成了另一个后果,即让她不时地产生幻觉,甚至出现在她告诉我的故事中。她说,她依旧能够感觉到K先生紧紧抱着自己上半身时的施压感。根据我所了解的病症形成规则,以及患者那令人难以理解的特质——比如她不愿意经过与女士亲密交谈的男人身边——我已经在脑中重建了那一吻出现的场景。我认为,当她被K先生热情地抱着时,不仅感受到了他的吻,还感受到了他勃起的下体。这种感觉令她觉得恶心。于是,这部分记忆被抑制并消失了,并被单纯的胸部压迫感所取代,而新的压迫感又反过来从被抑制的记忆深处衍生出更为强烈的压迫感。因此,我们再次发现了一种移置现象,即从下半身移置至上半身。 [15] 另一方面,我所说的这种强迫行为似乎源自未被扭曲的记忆:她不愿意经过那些她认为处于性兴奋状态的男人身边,因为她不想再次见到伴随性兴奋而出现的身体反应。
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个过程中已经出现了三种病症——恶心感、上半身的压迫感以及回避沉浸在热情谈话中的男人——这些都源自单一经验,只有把三种病症相互之间的关系也考虑进去,才能了解这些病症形成的方式。恶心感是口腔性欲带受抑制的病症,正如我们所听说的,该区域已在杜拉幼儿期,因通过吮吸获取快感的习惯而被过度使用了;男性阴茎勃起所带来的压力也会引起相应的女性器官——阴蒂出现相似变化。第二性欲带的刺激通过移置作用转换成胸部压迫感,并固定在那儿;至于她逃避处于性兴奋状态的男人,则是恐惧机制作用的结果,目的在于抵御一切受抑制的感觉的重现。
为了证明我对这个故事的补充说明可能是真实的情况,我非常小心地询问患者是否清楚男性身体的性兴奋特征。她当时回答“是”;但就她被亲吻的那个时刻而言,她的回答应该是“我想不”。从一开始,我就尽最大努力避免向她灌输有关性的新知识。我这么做,不仅仅是出于良心的考虑,还因为我急于对该病例进行最为严密的推论。因此,只有在她所影射之事已经非常明确,直至将真相直接用语言清晰表达出来时,我才会说出实际情况。她的回答总是快速而直白,至于她的这种知识从何而来,则依旧是个谜,她已经无法记起。所有关于这方面(性的方面)知识的来源,她都已经遗忘了。 [16]
如果那一吻发生的情景可以如此假设,那么也就认可推论出恶心感是如何产生的了: [17] 这种感觉起初是对气味的回应(后来也是对视觉的回应),但性器官同样也会让人联想到排泄功能。尤其是男性性器官,既有排尿功能,也具备性功能。其中,排尿功能较早为人所知,也是唯一在性生活以前的时期就被人们所知的功能。因此,恶心感就变成了表达性生活的途径之一。但我想强调,排尿功能与性功能的联想可能被唤起,但并不意味着它实际上已经被唤起。我们了解唤起的方法,但不一定能达到唤起的目的。 [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