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于神经症绝望掌控之下的人总是设法以这样或者那样的方式继续“支撑”(carry on)下去。如果创造力没有遭受太大的破坏,他们也许能够继续忍受生活,并且把心思放在能够让他们有所收获的事情上。他们也许会沉浸在某种社会活动或者宗教活动中,或者热心于为某个组织工作。他们的工作也许是有用的,虽然他们的热情可能不高,但并未因此而影响工作。
另外有些人,他们在让自己适应特定的生活方式时,便会停止对这种生活方式的质疑,但也不会赋予它太多意义,而只是想完成自己的义务。约翰·马昆德(John Marquand)在其小说《时间太少》(So Little Time)中对这种生活进行了描述。我认为,这也是埃利希·弗洛姆所描述的“匮乏”(defect)状态,他将其与神经症作对比。不过,我认为此种状态是神经症的产物。
还有一些人,他们可能会放弃所有认真的或者有前途的追求,转而走向生活的边缘地带,并想从中获得一星半点的快乐;或者在某种爱好和偶然的趣事中寻找快乐,比如美食、美酒或者风流韵事;或者可能会随波逐流,自甘堕落,最后彻底崩溃。因为无法从事稳定的工作,他们就沉湎于寻欢作乐。查尔斯·杰克森(Charles Jackson)在《失去的周末》(The Lost Weekend)一书中描述的醉酒成瘾就是这样一种状态表现出的晚期症状。谈到这一点,不妨考查一下这种可能性:患者无意识地让自己分崩离析,是否会从精神上助长一些比如肺结核和癌症等慢性疾病的发生?
最后,那些绝望的患者会变得具有破坏性,同时又试图通过代偿性的生活求得补偿。在我看来,这就是施虐倾向的意义。
因为弗洛伊德将施虐倾向视为人的本能,所以精神分析的研究重点被集中在所谓的施虐倒错(sadistic perversion)上。日常人际关系中的施虐模式虽然没有被分析师们忽略,但是也没有被严格定义,任何独断或者具有攻击性的行为都被他们看作对本能的施虐倾向的修正或者升华。比如,弗洛伊德就将争权夺利视为一种升华。确实,对权力的追求可能会让人施虐成性,但是,如果一个人将生活视为所有人都在争斗的战场,他对权力的追求就只是一种生存竞争。实际上,这可以与神经症无关。缺乏这种区分的结果就是,我们既不清楚施虐倾向会表现为何种形式,也不知道判断施虐行为的确切标准是什么。要判定哪些表现是施虐倾向、哪些不是,几乎完全靠个人直觉,这样做自然无助于进行准确的观察。
伤害他人这种行为本身并不能证明一个人具有施虐倾向。一个人一旦陷入个人的或者一般性的竞争中,他似乎就不得不伤害他的对手和同伴。他对他人的敌意可能也只是出于自卫。一个人可能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或者惊吓,所以想要反击,虽然可能会反应过度,但他主观上却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然而,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很容易自我欺骗,大多数自认为是合理的反应实际上却是施虐倾向在起作用。尽管区分二者有一定难度,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作为一种反应而产生的敌意是不存在的。尽管攻击型患者会运用各种方法攻击他人——他自认为是在为生存而斗争,但是我并没有打算将这些攻击行为称为施虐行为,虽然有人会在这个过程中受伤,不过这种伤害或者破坏只是不可避免的副产物,而不是他们的初衷。简单来说,虽然这里提及的行为具有攻击性,甚至怀有敌意,但做出这种行为的人并没有卑劣的用心,也没有有意识或者无意识地从伤害他人的行为中获得快感。
与此相反,让我们探讨一下一些典型的施虐态度。我们可以在那些不加掩饰地表现出施虐倾向的人身上看到这种态度,无论他们自己是否意识到了这种倾向。在下文中,当我说一个人是施虐狂时,我的意思是此人经常对他人抱有虐待性的态度。
这样的人可能想要奴役(enslave)他人,尤其是奴役他的伴侣。他的“受害者”必须是一个完美的奴隶,不仅没有自己的愿望、感觉和主动性,而且对施虐者没有任何要求。这种施虐倾向可能表现为对“受害者”进行随意的塑造或者教育,就像《皮格马利翁》(Pygmalion)中的希金斯(Hggins)教授塑造伊莉莎(Eliza)一样。这种行为可能会有一些建设性的作用,比如父母教育孩子,或者老师指导学生等。偶尔,这种作用会存在于性关系中,尤其是当施虐的一方更加成熟时。有时候,这种作用也会存在于一个年长男人和一个年轻男人的同性关系中。但即使这样,如果“奴隶”有任何想另寻它路、自行交友或者发展自己的兴趣的迹象时,主人就会露出本来的狰狞面目。常常,主人会被一种占有性的嫉妒所折磨,并将它作为一种折磨“奴隶”的手段。这种虐待关系有一个特点,那就是主人对控制“受害者”的兴趣远远大于对自己生活的兴趣,也就是说,他宁可忽略他的事业或者放弃交友的乐趣和好处,也不愿意让他的伴侣获得独立。
他对伴侣的奴役方式也很有特点,这些方式大同小异,但都取决于双方的性格结构。施虐者会对伴侣足够好,让其觉得这份关系看上去值得继续下去;他会满足伴侣的某些需求,让其感受到自己的这些给予是独一无二的,尽管这些需求仅仅能够满足其精神生活的最低标准;他会对伴侣说,没有别人可以给她这种理解和支持,给予她这么大的性满足和乐趣;“真的,除了我之外没有人能够忍受你。”此外,他可能还会用美好的未来引诱伴侣留在这段关系里,比如,他会暗示或者明说,他会承诺一直爱对方并与其结婚,给对方更多的钱或者更好的生活等。有时候,他会说他很需要对方,以此来取悦她。所有这些策略都很有效,因为施虐者用这种占有以及对伴侣的贬损将他的伴侣与他人分隔开并且孤立起来。如果伴侣对他足够依赖,施虐者可能会用离开来威胁她。也许,施虐者还有更多的恐吓方法,由于这些方法自有其特点,我们会单独讨论。当然,如果不考虑伴侣的性格特点,我们也无法理解在这段关系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些伴侣,也就是受虐者,他们经常是顺从型的,因此害怕遭到抛弃,或者他们压抑了自己的施虐倾向,并因此很绝望。之后我们会讨论这种情况。
这种关系产生的相互依赖不仅会引起受虐者的憎恨,也会引起施虐者的不满。如果施虐者有较强的疏离需要,他会尤其不满于受虐者花费了他这么多的心思和精力。由于没有意识到是他自己创造出了这些束缚,他可能会责备伴侣过于依赖他。在这种情况下,他想要脱身离去的意愿既表达了自己的恐惧和不满,也是一种恐吓伴侣的手段。
并非所有的施虐狂都渴望奴役他人。另一类施虐狂,他们喜欢像玩弄乐器一样玩弄他人的情感,并从中获得快感。索伦·克尔凯郭尔在其小说《诱惑者日记》(Diary of the Seducer)中描述了一个对自己的生活毫无所求的人如何完全沉浸在这个游戏之中:他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表现出兴趣,什么时候表现出冷漠;他能够相当准确地预知和观察女孩们对他的反应;他知道如何激起和抑制她们的情欲。但是他的这种敏感仅限于满足施虐性游戏的需要,他毫不关心这样做会对那些女孩的生活产生怎样的影响。在索伦·克尔凯郭尔的小说中,有意识的精明算计常常是无意识的,但它们有着相同的性质,那就是吸引与拒绝、诱惑与失望、吹捧与贬低,既带来快乐,也带来痛苦。
施虐狂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他们会自私地利用伴侣。这种利用并不一定是出于施虐的目的,也可能只是想获得某些好处。在这种利用中,获得好处可能只是目的之一,但“好处”经常是一种错觉,并且与他付出的努力完全不成正比。对施虐狂来说,利用本身就能让他充满激情,更重要的是,能让他体验到从他人那里占得便宜的快感。这种施虐特性尤其表现在其利用他人的手段上。受虐者被施虐者直接或者间接地控制,施虐者会不断地向受虐者提出高要求,并且使受虐者在没有满足这些要求时感到内疚或者羞愧。施虐者总能找到自认为受了不公平对待的理由,并且藉此提出更多要求。易卜生的戏剧《海达·高布乐》(Hedda Gabler)为我们描述了即使这些要求得到了满足,施虐者也不会表示感激,以及施虐者如何用这些要求伤害他人,并以此达到自己的目的的。这些要求可能涉及物质方面的东西,或者是性需求,或者求职;也可能是施虐者想要获得受虐者的特别关注、忠贞不渝和无限忍耐。所有这些要求在内容上没有什么不同,都是施虐者想让受虐者用一切可能的办法填补其空虚的情感生活。在海达·高布乐的身上也有这样的表现,因此她不断地抱怨生活无聊,缺少刺激和兴奋,她像吸血鬼一样获取伴侣的活力来滋养自己。这种渴求一般是完全无意识的,但这很可能就是想要利用他人和对他人有所求的根本原因。
当我们意识到,施虐者还有一种想要挫败他人的倾向时,利用的本质就更加清楚了。如果说施虐者从来不想给予,这就错了。在某些情况下,他甚至可能非常慷慨。施虐者的特点并不是被动的小气,而是一种虽然无意识但却是主动的冲动,他们想要挫败他人,让他们失去快乐,让他们灰心和失望。受虐者的任何满足或者快乐都会激怒他,他会用各种方法挫败受虐者或者破坏受虐者的快乐。比如,如果伴侣想要见他,他就会很冷漠;如果伴侣想要性交,他就会表现得很冷淡或者出现阳痿的症状;他甚至什么事情都不做;或者只是嘴上说说;他总是很抑郁,所说所做都让人感到压抑。用英国作家奥尔德斯·赫胥黎(Aldous Huxley)的话来说就是:“他不需要做任何事情,他只要成为自己就行了。他们被其枯萎状态所感染,变成了黑色。”他还说:“这是多么优美精致的权力意志,多么优雅的残忍!这是一种多么令人吃惊的天赋! 这种忧郁有如此严重的感染性,甚至最高昂的精神都因此变得沮丧,任何可能的欢愉都会被扼杀。”
还有一种虐待倾向与上述那些表现具有相同的意义,那就是施虐者想贬低和羞辱他人。他很乐于发现并指出别人的缺点和弱点。直觉上,他就能知道他人的敏感之处和薄弱点,他乐于无情地贬损和羞辱他人。他可能会将自己的这种行为合理化为诚恳和乐于助人;他可能会认为自己是因为怀疑他人的能力和正直才感到不安的,但是当被人问到他这种怀疑是否真诚的时候,他就会恐慌。患者的这种倾向也会表现为对他人抱有不信任的态度。他会说:“要是我能相信那个人就好了!”但是在他的梦中,那个人变成了蟑螂、老鼠等各种恶心的东西,他又怎么能够相信呢!换句话说,怀疑他人可能只是内心轻视他人的后果。施虐者可能没有意识到对他人的轻视,却意识到了对他人的怀疑。这样说似乎更恰当:这不仅是一种倾向,更是一种吹毛求疵的欲望和怪癖。他不仅时刻紧盯着他人的缺点,还特别善于将自己的错误外化,因此认为他人有罪。比如,如果自己的行为让他人不安,他会立即向他人表示关心,甚至鄙视他人的不稳定情绪;如果被吓到的人对他不坦白,他会责备对方在保密或者撒谎,会责备对方过于依赖他,而没有意识到正是自己所做的一切把对方变成这样的。这种暗中贬损不仅表现在言语上,还会伴随着各种蔑视行为。此外,有辱人格的性行为也是其表现之一。
当这些倾向受挫或者当局面倒转时,施虐者会觉得自己被人支配、利用或者鄙视,他会立刻狂怒发作。在他的意识中,无论怎样折磨冒犯者都不为过:他可能会踢他、打他,甚至将他置于死地。这种发疯般的施虐表现也可能被他压抑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急性恐慌或者某些机体功能的障碍,这表明他内心的紧张在加剧。
那么,这些施虐倾向的意义是什么呢?患者内心究竟有何迫切需要,才驱使他做出如此残忍的事?关于“施虐倾向只是倒错的性驱力”的这一假设是没有根据的,虽然施虐倾向可能会在性行为中表现出来。一般来说,所有的病态倾向都会在性行为中表现出来,就像它们必然会出现在我们的工作方式、步态和笔迹中一样。的确,许多施虐表现都会伴有某种兴奋,或者就像我说过多次的,带着一种令人注目的热情。然而,如果得出“这些激动或者兴奋在本质上都是性欲”这一结论,就与“所有的兴奋都是性兴奋”这一观点犯了相同的错误,因为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种观点的正确性。从现象学来说,施虐兴奋和性狂热这两种感觉在本质上是完全不同的。
认为施虐冲动是幼儿虐待倾向的一种延续,这一断言有一定的吸引力,因为小孩子经常会对动物或者更小的孩子表现得很残忍,并且似乎可以从中得到乐趣。看到这种表面的相似性,有人可能会认为成人的施虐冲动只是孩子那种残忍的发展,但实际上并非如此,成年人的残忍是另外一种倾向。就像我们已经看到的,成人的虐待表现有孩子的残忍所没有的特点:孩子表现出的残忍似乎只是对压迫或者羞辱的简单反应,他通过报复比自己弱小的人来肯定自己;而成人的施虐倾向更加复杂,并且有着更为复杂的根源。此外,与上述观点一样,每一种试图用儿时的经历来解释成人的怪癖的理论都在回避一个重要问题:哪些因素可以导致这种残忍的持续和发展?
上面那些观点只是抓住了施虐狂的某一个方面,一种只看到性,另一种只看到残忍,甚至无法解释这两种特点。埃利希·弗洛姆的观点也存在这样的缺陷,虽然它比其他解释更加接近问题的本质。弗洛姆指出,施虐狂并不想毁灭自己所依附的那个人,只是因为他无法活出自己的人生,因此必须利用受虐者来完成一种共生性的生存(symbiotic existence)。这当然是正确的,但仍然无法充分解释为什么一个人会被强迫着去干预他人的生活,或者为什么这种干预会采取这种特定的方式。
如果我们将施虐狂视为一种神经症症状,我们就不能以试图解释症状作为开始,而应该尽力去研究引发这种症状的那种人格结构。当我们从这个角度看待问题时,我们就会认识到,每一个有着显著施虐倾向的人都深深地觉得他自己的生活是没有意义的。早在我们通过临床检查发现这种病症之前,人们就已经感觉到这种潜在的状况了。在海达·高布乐和其诱惑者身上,成就一番事业或者让他们的生活充满意义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了。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一个人无法找到妥协之路而继续忍受下去,他必然会变得憎恨一切。他会觉得永远被排斥,永远打败仗。
由此,他开始憎恨生活以及生活中所有积极的东西,而这种憎恨又带有一种所求不得的强烈嫉妒。这是那种自认为生活遗弃了他的人所怀有的仇恨和嫉妒。尼采将这种状态称为“Lebensneid”,也就是“生活在嫉妒之中”。这种人不认为他人也有不幸:当“他们”坐在餐桌旁时,他在挨饿;“他们”在恋爱、创作、享乐,在享受健康和舒适,并且有所归属……“他们”的幸福和对快乐的追求会让他深感愤怒。如果他不能幸福和自由,为什么“他们”可以?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白痴》(Idiot)中的话来说,他无法原谅他们的幸福,他必须践踏他们的快乐。这种态度可以从小说中罹患肺结核的那位老师的行为中体现出来,他在学生的三明治上吐痰,并且因为他能够欺负他们而洋洋得意。这是一种怀恨在心的嫉妒的有意识行为。在施虐狂身上,挫败和击垮他人兴致的倾向一般是极其无意识的,但目的与那位老师一样险恶,那就是将他的痛苦强加到他人身上,如果他人像他一样失败和堕落,他自己的痛苦就会得到缓解,因为他不再觉得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受苦了。
另一种用来缓解他那让自己深感痛苦的嫉妒的方式是“酸葡萄”策略。这种策略被他运用得如此不着痕迹,以至于即使是受过训练的观察者也很容易受骗。事实上,他的嫉妒埋藏得非常深,所以当有人提及时,他就会嗤之以鼻。他对生活中痛苦、烦累或者丑陋一面的专注不仅表现出他的怨恨,更是向自己证明,他有多么明察秋毫。他处处挑他人错误和贬低他人的做法也部分源于此。比如,他会注意到一个漂亮女人身上不完美的部分;走进一个房间时,他的目光会停留在与其他地方不搭调的一块颜色或者一件家具上面;他会挑出一场出色演讲中的不足之处。同样,他人生活中的任何错误、性格中的缺陷或者动机中的任何不轨等都会时时被他发现。如果他老于世故,他会将这种倾向归因于自己对不完美的极度敏感,但实际上,他只是将注意力集中在这些上面,而对其他方面视而不见。
虽然他成功地缓解了自己的嫉妒并释放了愤怒,但是,他这种处处贬低他人的态度反过来又产生了一种持续不停的失望和不满意的情绪。比如,如果他有孩子,他想到的是沉重的负担和责任;如果他没有孩子,他会觉得他没能获得人生中最为重要的体验。如果他没有性关系,他会觉得被剥夺了什么,并且担心禁欲的危险;如果他有性关系,他又会觉得可耻。如果他有机会旅行,他会因为其中的不方便而烦恼;如果他无法旅行,他又认为不得不待在家里让他很没有面子。因为他从没有想到他长期的不满情绪可能来自自身,所以他觉得自己有权力让他人明白,他们如何让他失望,而且还自认为有充足的理由不断地向他人提出要求,而即使这些要求得到了满足,他也不会满意。
充满仇恨的嫉妒、贬低他人的倾向以及它们导致的不满情绪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施虐倾向。现在,我们能够理解为什么施虐狂会去挫败他人,给他人带去痛苦,找他人的错误,向他人提出无法得到满足的要求。但是,只有当我们意识到是他的绝望影响了他的时候,我们才能够理解他的施虐倾向造成的破坏程度和他傲慢的自以为是。
虽然违背了人类美德最基本的要求,但是,在他心中依然有一个理想化意象,这个意象有着高尚和严格的道德标准。他属于我们之前已经谈到过的一类人,他们因为永远无法达到这些标准而感到绝望,于是就有意识或者无意识地决定自暴自弃,并且带着一种绝望的快感沉溺其中。而这样做只会使理想化意象与实际自我之间的裂痕无法弥合。他觉得自己已经无药可救,也无法得到原谅。他的绝望变得更深,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了,并且变得不顾一切。只要这种状态持续下去,他就绝不可能对自己采取一种建设性的态度。任何想让他变得积极向上的尝试都注定是徒劳的,反而说明这些尝试的实施者对他的状况一无所知。
他的自我厌恶使他无法正视自己。为了不让自己被这种自我厌恶伤害,他必须比现在更加自以为是。别人对他的一点儿批评、忽视,或者没有让他受到特别的重视,都会引起他的自卑,所以他必须将这些视为不公平而拒绝接受。攻击他人已经变成了自我保护的一种方式。这个过程可以用之前引用的例子来说明,即一位女性患者指责她的丈夫优柔寡断,而当她意识到实际上她只是对自己的优柔寡断感到愤怒时,她恨不得把自己撕成碎片。
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就能理解为什么有施虐倾向的人必须贬损他人,也能看到这种逻辑的强迫性及其疯狂地想要改变他人的欲望,至少是改变他的同伴。因为他无法达到他的理想化意象的要求,所以他的同伴必须达到;当同伴也无法达到时,他会将对自己的无情愤怒发泄在同伴身上。施虐者有时可能会问自己:“为什么我不能放任他不管呢?”但是很显然,只要内心的冲突还在持续并且被外化,这种理智的考虑就没有什么用。他通常将自己加诸在同伴身上的压力合理化为“爱”或者关心同伴的“成长”。不用说,这并不是爱,也不是关心同伴,让他按照自己的天性和内在规律发展。实际上,他试图强加给同伴的是实现他的理想化意象的任务。为了防御自卑而形成的自以为是的态度,让他在这样做的时候还显得得意扬扬。
理解了这种内心的挣扎,我们就能更加深刻地认识施虐症状中另一个更具普遍性的因素了,那就是报复性,它像毒药一样渗进施虐者的每一个细胞。他必须报复,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将强烈的自卑赶出内心世界。因为他的自以为是,所以他无法看到所有的问题都和他自身有关,于是他便认为他是受虐和受害的一方;因为他无法看到他所有的绝望都源于自己的内心,所以他认为责任都在他人,是他们毁了他的生活,因此他们必须弥补他,必须接受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一切。这种报复心理是扼杀他所有同情和仁慈的决定性因素。他会认为:为什么我要同情那些毁了我生活的人?况且他们过得比我还要好。在对待不同的人时,他的报复欲望是有意识的,比如,在面对他的父母时,他也许能够意识到这一点。但是,他无法意识到的是,报复是一种弥漫性的性格倾向。
就我们目前所看到的,施虐患者是这样一种人:他们认为自己被别人排斥,注定失败,于是便胡作非为,将自己的愤怒盲目地发泄在他人身上。我们现在也理解了,他是想通过让他人痛苦来缓解自己的痛苦。但是这并不是全部的解释。只有破坏性的一面还不能解释施虐者所特有的狂热追求,一定还有对施虐者来说极其重要的好处才会迫使他做出施虐行为。这种说法似乎与之前的“施虐行为是绝望的后果”这一假设相矛盾——一个绝望的人怎么还会有希望、有追求,而且还有这么强烈的愿望?但事实上,施虐者主观上认为,他确实能够从中得到很多东西:通过贬低他人,他不仅缓和了令自己无法忍受的自卑,而且同时给了自己一种优越感;当他影响他人生活的时候,他不仅获得了令自己兴奋的操控感,而且找到了生活的替代意义;当他在情感上利用他人的时候,他为自己提供了一种代偿性的情感生活,从而缓解了自己的无聊感;当他打败他人的时候,他获得了一种胜利的喜悦,从而掩盖了自己无可救药的失败。这种对报复性胜利的渴望也许就是他最强烈的行为动机。
他所有的追求也是为了满足他对激动和兴奋的渴求。一个健康、心理平衡的人并不需要这些刺激,越成熟的人,就越不关心这些。但是,施虐者的情感生活是空虚的,除了愤怒和胜利的喜悦之外,几乎所有的情绪都被压抑了。他如此地麻木不仁,以至于需要用这些强烈的刺激来证明自己还活着。
最后还有一点很重要,那就是当他与他人打交道时,他对他人的虐待行为为自己提供了一种力量感和自豪感,这进一步强化了他无意识的全能感。在分析过程中,患者对自己的施虐倾向所持的态度会经历深刻的变化:当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些倾向时,他可能对它持有一种批评的态度,但是他的拒绝并不是完全真心的,只是在口头上承认大众认可的标准;他可能偶尔会自我厌恶一段时间,但是当他打算放弃虐待狂这种生活方式的时候,他又可能突然觉得自己将要失去一个珍贵的东西,然后他会第一次有意识地体验到为所欲为给他带来的快感。他可能担心分析会将他变成一个可鄙的懦弱者,而这与我们经常在分析过程中见到的其他顾虑一样,是有其主观根据的:分析会使患者失去迫使他人满足自己情感需要的能力,让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既可怜又绝望的人。在某个时刻,他会意识到,他从虐待他人的过程中获得的力量感和自豪感只是可怜的替代品,但是,他仍觉得这种替代品对他很重要,因为他无法获得真实的力量和自豪。
当我们认识到这些“成就”的本质时就会明白,一个绝望的人会狂热地追求某种目标这一说法与前面的断言并不矛盾。不过,他想要找到的东西并不是更多的自由或者自我实现,而所有造成他绝望的因素也并未发生改变,他也不指望其改变。毕竟,他所追求的只是那些替代品。
他在情感上的“收获”也是通过替代方式取得的。施虐意味着带着攻击性和破坏性生活,而且要通过他人实现。对于一个彻底的失败者来说,这是他唯一可以采用的方式。他追求目标时表现出的不顾一切是由绝望引起的。由于他再也没有什么可失去的,所以他只能索取。在这个意义上,施虐者的努力有一个积极的目标,应该被视为一种求得补偿的尝试。他如此疯狂地追求目标,是因为在战胜他人的过程中,施虐者可以暂时忘记他的失败感。
但是,这些努力中的破坏性因素不可能对施虐者自己没有影响。我们已经指出了那种日益加重的自卑。另一个同样重要的影响是使他产生了焦虑,部分原因是害怕受虐者的报复——害怕受虐者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觉得只要那些受虐者有机会,就一定会“给他不公平的待遇”,也就是说,如果他不随时保持进攻状态以阻止受虐者,他们一定会报复他。他必须保持高度的警觉,以随时预见他人可能向他发起的进攻,从而使自己变得不可侵犯。他对自己不可侵犯的无意识确信使他有了一种高傲的安全感:他永远不会受伤,他的弱点永远不会暴露,他永远不会发生意外或者生病;甚至,他永远都不会死亡。然而,当他确实受了伤,不管是人为的还是意外所致,他的这种虚假安全感会立刻破碎,并且,他可能会因此突发急性恐慌。
在某种程度上,他的焦虑是对自己内心中爆发性、破坏性因素的恐惧。他觉得自己像是随身携带着一枚装满了火药的炸弹,需要极度的自控和超高度的警觉才能将这些危险因素排除。如果他喝得烂醉,那些危险因素可能会在他喝醉的时候浮出表面,那时他可能会变得极具破坏性。在特殊情况下,比如,遇到对他而言意味着诱惑的情况时,这些冲动可能会更容易被他自己意识到。因此,左拉(Zola)的小说《衣冠禽兽》(Bête Humaine)中的施虐狂在被一个女孩吸引的时候会变得恐慌,因为这激起了他想要杀掉她的冲动。在目击一场意外或者任何残忍的行为时,患者也可能会突发恐惧,因为这些情景唤起了他的毁灭冲动。
在很大程度上,自卑和焦虑这两个因素是施虐倾向被压抑的主要原因。虽然压抑的程度有所不同,不过破坏性的冲动基本上都没有被意识到。总的来说,施虐者一直对自己的施虐倾向一无所知,这非常令人惊讶。他只能偶尔意识到自己想要虐待比他弱小的人的欲望,意识到自己在读懂他人的施虐行为时产生的兴奋,意识到自己有一些明显的施虐幻想。但这些零星的一瞥一直没有相互联系起来,他在日常生活中对他人所做的大部分事情大多数是无意识的。他对自己和他人的麻木是让问题变得模糊的因素之一,除非他的麻木感消失了,不然他就无法从情感上体验到他所做的事情。此外,施虐者用来隐瞒施虐倾向的理由足够充分,不仅可以骗过自己,而且还能骗过那些被他影响的人。我们必须牢记,施虐狂是严重神经症的晚期阶段。下面就以三种类型为例,说明施虐狂隐瞒其施虐倾向的理由取决于产生施虐倾向的特定的神经症结构。
顺从型会以无意识的、虚假的爱的名义奴役他的伴侣,他有什么需要就会有什么要求。因为他是如此的绝望、恐惧或者病得如此严重,所以伴侣就应该照顾他;因为他无法忍受孤独,所以伴侣就应该陪着他。他总是无意识地向人展示他人让他受了多少苦,以此间接地表达他的责怪。
攻击型会不加掩饰地表达他的施虐倾向,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是有意识的。他毫无犹豫地表达他的不满、轻蔑和需要,他不仅觉得自己有正当的理由,还认为自己很坦率。他也会把他对他人的不尊重外化,把他对他人的利用外化,并且毫不含糊地告诉他们,是自己受到了虐待。
疏离型在表现施虐倾向时几乎不引人注目。他会用安静的方式挫败他人,以动不动就离开的方式让他人感到不安全,给人一种他正在被他人束缚或者打扰的印象,并且通过让他人出丑以获得快感。
然而,患者的施虐冲动可能会被压抑得更深,然后转变成所谓的倒错的施虐狂(inverted sadism)。患者如此恐惧他的冲动,以至于矫枉过正——尽量不让这些倾向暴露出来,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他人。他会避免任何类似肯定、攻击或者敌意的东西,因此他会广泛地、深深地压抑自己。
一个简短的概述也许会让我们明白这个过程引起的后果。比如,矫枉过正以及避免奴役他人让他失去了下命令的能力,更不用说负责或担任要职了,这就导致施虐者过分小心,甚至连合理的嫉妒都被压抑了。一个好的观察者会注意到,这种患者在事情不如意时就会头痛、胃痛,或者出现其他身体不适的症状。
在利用他人方面矫枉过正,就会将自卑倾向发挥到极致。其表现是,无法表达任何愿望,甚至不敢有任何愿望;不敢反抗虐待,甚至不敢觉得自己受了虐待;总是认为他人的期望或者要求比自己的更合理、更重要;宁可被利用,也不争取自身的利益。这样的人,自然会进退两难。他害怕自己产生利用他人的冲动,但是又鄙视自己的优柔寡断,认为那是懦弱的表现。而当他被利用时,他就陷入了无法解决的两难之中,然后就会用抑郁或者一些功能性紊乱来应对。
同样,他不会去挫败他人,反而会过于担心让他人失望,所以会表现出过分的体贴和慷慨;他会尽一切努力避免做任何可能伤害他人感情或者羞辱他人的事;他会凭直觉说一些“好话”,比如,用一句赞美来提升他人的自信;他倾向于自己承担所有责任,并且会毫不犹豫地道歉;如果他不得不批评他人,也会采取最委婉的方式;即使他受到了他人的虐待,也只会表示“理解”。但与此同时,他对受到的委屈极其敏感,因而内心异常痛苦。
施虐倾向对情绪的影响如果被深深地压抑,可能会让患者产生一种无法吸引任何人的感觉,因此他可能会心甘情愿地相信,他对异性没有吸引力,他必须满足于他人留下的残羹剩饭,尽管有证据表明实际情况其实正好相反。这里所讲的低人一等的感觉正是患者所意识到的自卑感,也可能只是自卑感的一种表现。但确切来说,缺乏吸引力可能是患者在面对征服和拒绝等刺激性诱惑时产生的无意识退缩。在分析时,有一点会逐渐变得清晰,那就是患者无意识地虚构了其恋爱的整个图景,于是就会发生一个奇怪的变化:“丑小鸭”逐渐意识到了他吸引他人的欲望和能力。但是,一旦他人把他的求爱当真,他又会带着愤怒和轻视远离他们。
随之而产生的人格表现带有欺骗性,并且难以评价。它非常像顺从型,但事实上,公然的施虐狂通常属于攻击型,而倒错的施虐狂通常会从一开始就表现出显著的顺从倾向,这很可能是因为他在童年时遭受了重大打击,因此被迫屈从。他隐藏了自己的真实感受,不但不去反抗压迫者,反而去爱他。随着年龄的增长——也许在青春期前后——这种冲突终于让他无法忍受,所以他想在疏离中求得救赎。但是在面对失败的时候,他再也无法忍受象牙塔中的孤独。于是,他似乎又恢复了之前的依赖状态,只是有一点不同,那就是他受人喜爱的需要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来逃避孤独。与此同时,他找到情感归宿的机会越来越少,因为仍然存在的对疏离的需要不断地干扰他依赖他人的欲望。他被这种挣扎弄得精疲力竭,于是他绝望了,并且产生了施虐倾向。但是,因为他仍然需要他人的喜爱,所以他不仅压抑了他的施虐倾向,还矫枉过正,把它掩盖起来了。
在这种情况下,与他人交往成为了一种负担,虽然他自己可能没有意识到。他常常倾向于拘谨和害羞,并且不断地扮演着与他的施虐者形象相反的角色。自然,他会认为他真的喜欢与他人在一起。所以在分析治疗时,当他意识到自己对他人根本没有感情或者相当不确定自己的感情是什么的时候,他会非常震惊。这时,他倾向于将这种明显的缺乏情感的状况看作无法改变的事实,但实际上,他只是试着放弃那种对别人有真正感情的假象,无意识地宁可不去感受,也不面对他的施虐冲动。只有当他认识到这些冲动并且开始克服它们时,他才能够开始对他人形成积极的感情。
受过训练的观察者会看出,在这种情况中隐含着某种标志着施虐倾向存在的因素。首先,他经常用一些不易被人察觉的方式恐吓、利用和挫败他人,总是以一种虽然无意识但却明显的态度去轻视他人,这是因为他认为他们的道德标准很低。此外,他还有一些前后不一致的表现,这也证明了施虐倾向的存在。比如,患者有时可能会耐心地忍受着他人对他的虐待,而有时却对其所受的最轻微的控制、利用或者屈辱极为敏感。最后,他给人一种“受虐狂”的印象,也就是说,他完全沉浸在受害的感觉中,并且很享受这种感觉。但因为“受虐狂”这个词及其观点很容易误导人,所以我们最好避免使用它,转而描述其涉及的因素。由于患者在任何场合都不维护自己,所以,他在各种情境中都甘愿受害。但是,因为他为自己的软弱而苦恼,又经常被公然施虐的人吸引,所以他既赞赏又厌恶他们,正像施虐者感觉自己是一个心甘情愿的受害者,从而也被他吸引一样。这样,他就将自己置于了被利用、挫败和屈辱的境地。但是,他并不喜欢这种虐待,因此深感痛苦。这样的生活只是给了他一个通过他人发泄自己的施虐冲动,而不用去面对自己的施虐倾向的机会。如此一来,他自然会感到无辜,并对他们的虐待行为愤愤不平,而同时又希望有一天可以战胜现在虐待他的人。
弗洛伊德注意到了我所描述的这种情况,但他却用毫无根据的概括草率地公开了自己的发现,反而削弱了其观点的可信性。在将它们纳入他的整个哲学框架之中的时候,他将它们看作可靠的证据。他认为,这些现象表明,不管一个人表面上多么优秀,本质上他都具有破坏性。但是实际上,这种情况是某种特定神经症的特定产物。
在前面讨论过的观点中,我们不是将施虐狂患者看作性欲倒错者,就是用术语称他们为卑鄙的和恶毒的人,与这些观点相比,现在我们已经取得了很大的进展。相对来说,性欲倒错是很罕见的,当它们出现的时候,也只是患者对他人态度的一种反应而已。施虐者具有破坏性的倾向是不可否认的,但是当理解它们后,我们就会看到,在一个表面上看似非人性的行为背后,有一个正在承受痛苦的人。这种观点为我们通过分析来影响这个人提供了可能性。我们发现他是一个在绝望中挣扎的人,生活打败了他,所以他想求得补偿。
注 释
[1]. 作者此处所引文字来自日本思想家铃木大拙所著《禅与日本文化》。——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