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冲突的第三个方面是对疏离的需要,也就是“远离人”的需要。在研究这种需要之前,我们必须理解神经症自我疏离是什么意思。显然,它并不意味着想要偶尔独处,每个认真对待自己和生活的人都时不时地想要独处一下。社会文明已经将我们的生活填得满满当当,以至于我们对这种要求并不是很理解,但是历史上的各种哲学和宗教都在强调它对实现个人价值所具有的促进作用。对有意义的独处的渴望绝不是神经症的表现,正好相反,大部分神经症患者无法深入自己的内心,而无法进行有建设性的独处本身就是神经症的一个标志。只有当一个人在与他人交往时出现了无法忍受的紧张,而独处变成了避免紧张的首要方式时,独处的愿望才是神经症的表现。
严重离群的人有一些极为明显和典型的表现,所以很多精神科医生倾向于认为这些表现是自我疏离型的特征。这些特征里面最明显的就是对人的普遍疏远。这一点非常吸引我们的注意力,因为患者特别强调这一点,但实际上他对人的疏远并不比其他神经症患者对人的疏远更为严重。比如,在前面已经讨论过的两种类型中,我们无法说出哪一种类型对人更疏远,只能说这种特征在顺从型身上被隐藏起来了,当患者一旦发现自己在疏远他人时就会感到惊讶和恐惧,因为他对亲近人的强烈需要让他急于相信自己与他人之间不存在任何隔阂。归根结底,与人疏远只是人际关系失调的一个标志,所有神经症患者都是这样,疏远的程度主要取决于失调的严重程度,而不取决于是哪种神经症。
另外一个经常被认为是疏离型所独有的特征是对自身的疏远,也就是对情感的麻木,无法认识自我,无法确定自己的喜爱、憎恨、向往、希望、恐惧、痛恨、相信分别是什么,这种自我疏离其实也是所有神经症的通病。每个患有神经症的人,就像一架被遥控的飞机,必然会与自己失去联系。自我疏离的人很像海地传说中的僵尸——被巫术复活的尸体:他们可以像活人一样生活和工作,却没有生命。而其他类型的患者却可以有相对丰富的情感生活。既然存在着这些多样性,我们就不能认为自我疏离是孤独型所特有的。所有离群的人都有一个共性,那就是他们都有一种带着客观的兴趣来观察自己的能力,就像人们观察一件艺术品一样。也许,对他们最好的描述应该是这样的:他们对自己都持“旁观者”的态度,一如对待生活的态度。因此,他们通常能够很好地观察到自己内心的冲突。在这方面,突出的例证就是他们经常表现出对梦中意象的不可思议的理解力。
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们内心的一种需要——在自己和他人之间保持情感的距离。更准确地说,他们有意识和无意识地做出决定,不以任何方式与他人发生情感上的关联,无论是爱、争斗、合作,还是竞争,他们好像在自己周围画了一个魔法圈,任何人都无法进入,这也就是为什么从表面看他们还是可以与人交往的原因。当外部因素闯入他们画定的圈子时,他们就变得焦虑不安,这就是其需要的强迫性特征。
他们所有的需要和习得的品质都直接为“不介入”这一主要目的服务,其中最显著的特征之一就是自给自足的需要,这种需要给人的最为明显的印象就是足智多谋。攻击型也会足智多谋,但两者的精神气质不同:对攻击型而言,足智多谋是他在一个充满敌意的世界中奋力前进、在争斗中打败他人的先决条件;而在疏离型中,这样的足智多谋跟鲁滨逊很像,也就是说,为了活下来,他不得不足智多谋,这是他弥补孤立的唯一方式。
一种更不可靠的维持自给自足的方式是有意识或者无意识地限制自己的需要。要想更好地理解这种方式的动机,我们就要记住患者隐藏起来的原则,那就是永远不要与任何人或者事物发生过于紧密的关系,防止他或者它变得不可或缺,因为那会危及其离群的状态,而且,最好还是少管他人为好。比如,一个自我疏离的人也许能够感受到真正的快乐,但是如果这种快乐要依靠别人才能获得,他宁可放弃;他可以偶尔和几个朋友一起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却不喜欢社交活动;他回避竞争、声望和成功;他常常控制自己的饮食和生活习惯,并且保持一定的“度”,使自己不必花费过多的时间和精力就能够负担得起;他可能会痛恨疾病,认为它是一种耻辱,因为生病会让他依赖别人;他会坚持亲自学习和了解某些知识,而不是听信他人所说或者所写,他要亲耳所闻、眼见为实。当然,这种态度只要不发展到荒谬的程度(比如,在陌生的地方拒绝向别人问路等),还是有助于他形成宝贵的、独立的个性的。
疏离型还有一个明显的需要——对隐私的需要。他就像是一个房门上总挂着“请勿打扰”的牌子的房客,甚至连书籍都被他视为外来的入侵者;任何对他的私生活的提问都会让他震惊;他总是想保持自己的神秘。一位患者曾经告诉我,在他45岁的时候,他仍然怨恨上帝的全能,因为在他小的时候,妈妈曾告诉他上帝可以透过百叶窗看到他在咬手指头。这位患者连生活中即使是最为琐碎的细节都不愿意透露。
当一个自我疏离的人发现别人并没有特殊对待他时,他可能会极其愤怒,因为他觉得他的“独特”被忽视了。一般来说,他宁可独自工作、睡觉和吃饭。与顺从型截然相反,因为害怕别人会打扰他,所以他不愿与任何人分享自己的经验——甚至是听音乐、散步或者跟他人交谈,他真正地从中感受到快乐也是在后来回味时,而非当时。
自给自足和保守隐私都是为他最至高无上的需要服务的,那就是绝对独立。他自认为他的独立是有正面意义的。这种独立当然有一定的价值,因为不管有什么缺点,他都不会是一个任人摆布的机器人;他拒绝盲目地跟风,加上他超然于竞争之外,这确实帮他树立起了正直的形象。可他的错误在于,他为了独立而独立,并且忽略了这一事实,那就是独立的价值最终取决于它能帮助他做些什么。他的独立只是他整个离群表现的一部分,这种离群的目的是消极的,那就是不被影响,不受到强迫和束缚,也不承担任何义务。
与其他神经症倾向一样,疏离型对独立的需要是强迫性的和不加选择的,具体表现为患者对任何类似于强迫、影响和义务等的东西都会高度敏感,敏感的程度恰好是一个衡量自我疏离程度的标准。不同的患者对压迫的感受也不同,有些人可能会感到物理上的压迫,比如,衣领、领带、腰带、鞋子都会让人感到束缚;任何对视线的阻挡都可能会引起患者的压迫感,比如,在隧道或者矿井里,他可能会更加焦虑不安,这样的敏感并不能完全解释患者的幽闭恐惧症,但至少是它的诱发因素;患者尽可能地回避长期的义务,比如签订合同或者签订一份超过一年的租约,又或者决定婚姻大事,因为在任何情况下,婚姻对自我疏离者来说都是一个危险的举动,那样必然会将他带入与别人的亲密关系中,所以患者常会在结婚之前感到恐慌;但由于患者需要被保护,或者他相信伴侣会完全适应自己的怪癖,这样可能会降低婚姻的风险。无情流逝的时间会让患者感到一种压迫,他可能会采取每天上班迟到五分钟的办法来保持一种自由的幻觉;火车时刻表之类的东西也会对他构成威胁。自我疏离型想象着有这样一个人,他拒绝看时刻表,并且想什么时候去火车站就什么时候去,错过了宁可等下一班火车。别人如果期望他做某件事情或者按照某种方式行事会让他觉得不自在,并且想要反抗,也不管这种期望是别人实际表达出来的或者仅仅是他自己假定的。比如,他平常可能很喜欢送人礼物,但是可能会忘记生日礼物或者圣诞礼物,因为这些时候别人正期待着。他讨厌遵从约定俗成的行为准则和传统的价值观。为了避免摩擦,他表面上可能会遵从,但在内心深处却摒弃一切准则和标准。最后,他会觉得他人给他的建议也是对他的一种控制,所以竭力抵制,即使这个建议正合他意。这种情况下的抵制也可能与有意识或者无意识的愿望有关,那就是挫败他人。
对优越感的需要虽然是所有神经症共有的特征,但在自我疏离这种类型中却得到了强调,因为它与离群有着内在的关联。比如,我们平时所说的“象牙塔”和“独善其身”等词语就是明证。人们甚至认为,离群总是和优越联系在一起。或许没有人能够忍受独处,除非内心特别强大和丰富,或者感觉自己是格外重要的人。这一点已从临床经验中得到了证实。当自我疏离型的优越感被暂时粉碎时(不论是因为现实的失败,还是内心冲突的加剧),他都无法忍受独处,而是会不顾一切地寻求喜爱和保护。这种波动在他的人生历程中会经常出现,在他十多岁或者二十岁出头的时候,可能有过一些不冷不热的友谊,但总的来说,他的生活相当孤立,而且自由自在。他经常会编织未来的故事,幻想着将来会成就一番事业,但后来这些梦想都被现实狠狠地击碎了。虽然读高中时,他的成绩在班上遥遥领先,但当读大学遇到了激烈的竞争时,他便知难而退了。他第一次恋爱也失败了,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他逐渐意识到自己的梦想难以实现,所以孤独离群变得令他难以忍受。在强迫性内驱力的作用下,他开始渴求亲密关系,渴求恋爱,渴求结婚。只要有人爱他,他便甘愿受屈。当这样一个患者要求进行分析治疗时,他的孤立虽然表现得很明显,却依然无法接受医生的治疗,他提出的要求仅仅是请医生帮助他找到某种形式的爱。只有当感到自己足够强大时,他才会如释重负地发现,他更愿意“一个人生活并且喜欢这样”。他给人的印象是旧病复发,又回到了自我疏离的状态,但实际上现在的情况是,他第一次有充分的理由向外界甚至自己承认,他想要的就是孤独。这正是医生对这种自我疏离进行修通的恰当时机。
自我疏离者对优越感的需要有某些特定的性质。由于讨厌跟人较劲,所以他并不想通过不懈的努力来超越他人,相反,他认为自己的内在美不需要付出任何努力就应该被别人认可,他潜在的优点不用他刻意表现就应该被别人感觉到。比如,在他的梦中,他可能会梦到在一个小村落里藏有大量的财宝,懂行的人不远千里去一睹其风采。与所有的优越观念一样,这里面也有真实的成分:隐藏的财宝象征着他的理智和情感生活,他将它们保护在自己画的“魔法圈”中。
另一种他表达优越感的方式就是他自认为的独一无二,这是他与他人保持距离的直接产物。他可能会把自己比作一棵高居山顶的大树,而丛林中的树木因为互相干扰而影响生长。假如顺从型在遇到同伴时会默默地想“他会喜欢我吗?”攻击型则想知道“这个对手有多强大?”或者“他会对我有用吗?”而自我疏离型最为关心的则是“他会干扰我吗?他想要影响我,还是会让我一个人待着?”易卜生同名戏剧中的主角培尔·金特(Peer Gynt)偶遇纽扣铸造机的故事,就是用象征手法完美地表现了当自我疏离者被卷入人群时所感到的恐惧。“地狱”中属于他的那间房子是最好的,但若是被抛入一个熔炉,被铸成型或者改变成其他型,都会令他恐惧。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块稀有的东方地毯,设计独特,而且有着独一无二的图案和颜色组合,永远不会改变。他无比自豪,因为他没有受环境影响而改变,并且他决定继续这样做。对不变的珍惜使他将所有神经症固有的刻板当作了神圣且不可动摇的原则来尊崇,他仍然愿意去编织他自己的图案,让它更加纯粹和鲜明,并拒不掺入任何外来的东西。培尔·金特有一句既简单又有些荒谬的格言:“做自己就够了”。
自我疏离者的情感生活并不像其他类型的人那样有一个固有模式,患者个体之间的差别会大一些,原因是,其他两种类型有着积极的目标——顺从型追求喜爱、亲密关系和爱,攻击型追求生存、控制和成功,而自我疏离型的目标是消极的——他不想卷入其中,不想别人介入,不想其他人干涉他或者影响他。所以,他的情感有赖于在这种否定性框架下生存并发展成为某种特殊的欲望,而只有在此种情况下,这种自我疏离症共有的少量倾向才能够形成。
自我疏离型总体上倾向于压抑所有情感,甚至否定情感的存在。这里,我想引用诗人安娜·玛利亚·阿尔米(Anna Maria Armi)没有发表过的一个小说片段,因为这段文字不仅简洁地表达了这一倾向,还表达了自我疏离者的其他典型态度。主人公在回忆自己的青年时代时说:“我可以体会到一种强烈的生理关系(就像我和我父亲的血统关系)和一种强烈的精神联系(就像我和我所崇拜的英雄之间的精神关系),但是我不明白这当中有什么情感,情感根本就不存在。人们总是撒谎说有情感,就像为了很多事而撒谎一样。B女士吓坏了,她问我,‘那你怎样解释自我牺牲呢?’我一时惊诧于她这句话的正确性,然后我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自我牺牲也是一个谎言,若它不是谎言,也仅仅是一种生理或者精神行为。那时,我梦想着独身生活,永不结婚,梦想着变得强大和平静。我想自己奋斗,想要越来越自由,为了活得更明白而不再做梦。我认为道德毫无意义,只要你活得真实,善良还是邪恶没有任何区别,寻求同情或者指望得到帮助才是罪恶。对我来说,灵魂就像一座需要守卫的神庙,里面总是进行着各种只有祭司和护卫才懂得的奇特的仪式。”
对情感的排斥主要适用于对待他人的情感,不管是爱还是恨,这正是想要与他人保持情感距离的必然后果,因为有意识地体验到的强烈爱恨将让人与他人的关系更加亲密或者与他人发生冲突,这也许正是沙利文(H. S. Sullivan)所说的“距离机制”(distance machinery)。当然,并不是说在人际关系之外受到压抑的情感会在其他领域,比如,书籍、动物、大自然、艺术、食物等处变得活跃,但确实有可能发生这种情况。对于一个情感丰富的人来说,只压抑一部分感情是不大可能的,况且还是最重要的感情,除非让他压抑住所有的感情。这虽然只是一种推测,但是接下来要说的却是事实。自我疏离型的艺术家在创作作品时,不仅能够产生深刻的感受,并且能够将其表达出来,但是,他们都曾在青少年时期经历过感情麻木或者坚决排斥情感的阶段,正像上文引用过的那段文章表明的那样。当这些艺术家想与人建立亲密关系的尝试惨遭失败后,他们都有意或者无意地过上了一种离群索居的生活,也就是说,当他们有意或者无意地决定要与他人保持一定的距离,或者任由自己过上独立的生活时,他们才进入了创作期。现在,他们能够在与他人保持一段安全距离的情况下,宣泄和表达许多与人际关系无直接联系的情感。这就说明,其早期对情感的排斥对后来实现自我疏离是必要的。
人际关系之外的情感压抑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早在我们讨论自给自足的时候就已经提到了,那就是任何有可能使自我疏离者产生依赖的欲望、兴趣或者快乐都会被他看成是对自己的背叛,所以才加以压抑。在他们看来,在允许感情充分流露之前,需要小心地分析周围的情况,以防止可能因此而失去自由,而且任何对独立的威胁都会让他退缩。但是,当他发现周围的情况没有影响他的自由时,他就会完全乐在其中。梭罗(Thoreau)的《瓦尔登湖》(Walden)就很好地说明了在这些情况下可能产生的深刻的情感体验。患者害怕自己沉溺于某种快乐,害怕这种快乐会使他的自由受限,所以有时他几乎变成了一位苦行僧。但这是一种特殊的禁欲主义,其目的并不是为了自我否定或者自我折磨,我们称之为自律或许会更好。如果我们接受它的理论前提,那么它并非缺乏明智。
要想保持心理平衡,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自己要有一些自发的情绪体验。比如,创造力可能是某种救赎,如果它受到了压抑而无法表现,然后通过分析治疗或者其他方式被解放了出来,就会对患者产生很大的好处,甚至会奇迹般地治愈患者。但是,在评估这种方法的治疗效果时需要慎重。首先,将疗效普遍化是错误的,因为这种方法对自我疏离型患者意味着救赎,但不一定对其他类型适用,而且对患者本人来说,也算不上严格意义上的“治愈”,因为神经症的基础并没有发生彻底改变。它只是让患者过上了一种更满意、失调程度更轻的生活。
情感越是被压抑,患者就越有可能强调理智的重要性,他会指望所有的事情都能通过理智思维的力量来解决,就像只要知道自己的问题在哪,就足以解决它们一样,或者就像仅凭推理就能解决掉世界上的所有麻烦一样。
在说过了自我疏离者的人际关系存在的这些情况后,有一点就很明显了,那就是任何亲密和长期的关系都必然会危害他的独处,因此可能会产生很坏的后果,除非他的同伴跟他一样喜欢独处,自愿尊重他对保持距离的需要,或者他的同伴出于某种原因能够并且愿意适应他的需要。忠贞不渝地等着培尔·金特回心转意的索尔维格(Solveig)就是这样一位理想的伴侣。索尔维格对培尔·金特没有任何期望,因为她对他的期待会吓到他,并且还会让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大多数时候,培尔·金特并不知道自己的付出有多么少,可他却自认为已经将对他而言无比珍贵的、从未表达和未曾体验过的情感给了索尔维格。对培尔·金特来说,只要情感距离能得到充分的保证,他也许能够保持某种程度的持久忠诚;他也许可以与他人进行短暂的交往——这些关系一碰即碎,很多因素都可能会让他退缩。对他而言,两性关系是人际关系中非常重要的一种关系,只要这种关系是暂时的,并且不会干扰他的生活,他就会乐在其中。而且,这种关系还必须受到严格的限制,就像把它们关在专门的房间中一样。另外,他可能会对这种关系极其铁石心肠,不允许任何异性有任何越界举动。所以这时,他就会用想象出来的关系取代真实的关系。
我们所描述的所有特征都会出现在分析过程中。自我疏离者天生就讨厌分析,因为他认为那是对他的私生活的最大侵犯。但是,他也可能有兴趣来观察自己一番,并且也许会着迷于此,分析师的分析开阔了他的视野,因为这些分析让他看到了自己内心的复杂斗争,所以他有了更多的期待。他可能会对自己做的梦的生动性感兴趣,或者着迷于自己的自由联想才能。他在假设找到证据时的快乐就像科学家找到研究证据一样。他很感谢分析师对他的关注和帮助,但是如果分析师催促或者“强迫”他走向他无法预见的方向,就会引起他的反感。他总是担心分析中的建议会给自己带来危险,但对他这种类型的人来说,危险要远远小于其他两种类型的人,因为他早已全副武装地做好了防范“影响”的准备。他完全不是用理性的方式来证实分析师的建议是否正确,而是采取不直接反对的礼貌方式,盲目地拒绝了所有与他对自己和生活的看法不一致的建议。他尤其厌恶分析师希望他改变自己,不管以何种方式。他当然希望摆脱困扰他的东西,但不能因此改变自己的性格。他乐于不断地观察自己,却又无意识地坚决不改。所有他对外界影响的抗拒只是对他态度的一种解释而已,而且这还不是最透彻的解释,之后我们将进行另外的解释。他自然而然地在他自己与分析师之间划出了很长的距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分析师对他来说都只是一个外在的声音,他和分析师的关系可能会这样出现在他的梦里:两名记者在相隔遥远的不同国家互相打长途电话。乍一看,这个梦似乎表示他对分析师及其工作的疏远感,但这只是一种清楚地再现于意识中的态度。梦是在寻求解决冲突的方法,而不仅仅是对现有感受的描述,所以这种梦有着更深层的意义,它表达了患者想远离分析师及其工作的愿望,也就是说,不让这种分析与自己沾边儿。
最后一个在分析中和分析之外都能观察到的特征是,当自我疏离者受到攻击时,他会拼命地捍卫自己的独立。也许所有神经症都有这一特点,但这一类型患者的抗争会显得尤为顽强,几乎是生死搏斗一般,患者会想尽一切办法来抗争。其实这种抗争在患者受到攻击之前,就已经以一种带有破坏性的方式悄然开始了,拒绝让分析师接近自己只是其中一种表现。如果分析师试图让患者相信他们之间存在着某种关系,或者患者心中存在某种冲突,那么患者的抗争便会更巧妙和委婉一些,他至多会向分析师表达一些理性的想法。如果患者无意识地产生了一种情绪反应,他也不会任其进一步发展。总之,患者经常会对人际关系分析持有根深蒂固的抵触情绪。患者与他人的关系一般都是暧昧不清的,分析师总是难以准确地了解其整体情况。患者的这种不情愿是可以理解的,他一直与他人保持着一段安全的距离,所以讨论与之相关的话题只会让他感到不安和烦躁,不停地追问只会让他公开怀疑分析师的动机——这个分析师是想让我变得合群吗?他对此不屑一顾。如果在分析后期,分析师成功地让他明白了离群的缺点,患者会变得恐慌和易怒,这时他可能会考虑放弃分析。患者在分析之外的反应甚至更为激烈。如果他们的孤傲和独立受到了威胁,平常本来温和且理智的人也可能会大怒,甚至对分析师恶言相向。患者一想到参加活动或者加入职业团体,一想到别人需要他参与而非仅仅交会费,就会感到恐慌。如果真的被卷入其中,他们可能会想尽一切方法来解救自己。他们甚至比受到生命威胁的人更会寻找逃跑的办法。就像一位患者曾经说过的,如果让他必须在爱情和独立之间做出选择,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独立。这又引出了自我疏离型的另一个特点,那就是他们不仅愿意用一切可能的方式捍卫其独立,而且愿意为此牺牲一切。他可以将外在利益和内心价值全部放弃,也就是说,他有意识地放弃了任何可能妨碍其独立的欲望,无意识地、自动地压抑了欲望。
任何受到如此强烈捍卫的东西肯定有其无与伦比的主观价值。只有了解了这一点,我们才有希望理解疏离的功能,并为患者提供治疗。正如我们看到的,每一种对他人的基本态度都有其积极的价值:患者采取“亲近人”的态度是为了给自己营造出一种与外界友好的关系;采取“对抗人”的态度,是为了能够让自己在充满竞争的社会中生存;采取“远离人”的态度是希望获得某种程度上的尊严和安宁。实际上,对人的发展来说,这三种态度不仅值得拥有,而且必不可少。只有当它们出现在神经症中时,才会变得强迫、僵化、盲目和相互排斥。这就在很大程度上贬损了它们原有的价值,但并没有让它们显得一无是处。
自我疏离有很多好处。在所有的东方哲学中,人们都对孤独孜孜以求,并将它当作达到精神至高境界所必需的基础。当然,我们不能将这种愿望与神经症的自我疏离相提并论。前者的“孤独”是人们自愿选择的,并被认为是自我实现的最佳途径,选择了孤独的人如果愿意的话,可能会过上一种不同的生活;而后者,即神经症的自我疏离并非自由选择,而是内心的一种强迫,是患者唯一的生活方式,不过患者还是可以从中得到一些好处,虽然好处的大小取决于整个神经症的严重程度。尽管神经症有巨大的破坏性力量,自我疏离型还是会保持一定的诚信,这一点在一个人际关系普遍友好的诚实社会中可能不值得一提,但是在一个充满伪善、嫉妒、残忍和贪婪的社会中,一个不那么强大的人很容易因为诚信而受到伤害,所以与别人保持一定的距离有助于维护自己的尊严。其次,由于神经症通常会剥夺一个人内心的宁静,自我疏离或许可以提供一种获得安宁的途径——所作的牺牲越大,所获得的安宁也就越大。再次,假如患者在他的“魔法圈”内并没有完全抛弃自己的情感生活,那么自我疏离还能够让他拥有某种独特的创造性思维和情感。最后,如果患者有一定的创造力,所有这些因素,加上他对这个世界的态度和相对来说不那么严重的神经错乱,都会有助于他表现出自己独特的创造力。我并不是说神经症疏离是创造力的必要前提,而是说神经症状态下的自我疏离可以为患者提供表现潜在创造力的良机。
虽然自我疏离有如此多的好处,但是它们并不是患者竭力捍卫独立的主要原因。实际上,就算出于某种原因,这些好处很少被随之而来的烦恼掩盖,患者还是会不顾一切地捍卫它。这一观察把我们引向了问题的更深层次:如果自我疏离者被强行要求与他人发生密切接触,他的精神很有可能分崩离析,用通俗的术语来说就是神经崩溃。我之所以使用这个术语,是因为它概括了多种精神病态,比如,功能障碍、酗酒、自杀、抑郁、工作能力丧失、精神错乱等。患者自己,有时还有精神分析师,容易将刚好发生在“神经崩溃”之前的某一事件当作“崩溃”的诱因。比如,无缘无故地受到了歧视,丈夫沾花惹草还对妻子撒谎,妻子的吵闹,一段同性恋经历,在大学里不受欢迎,之前一直受到家人庇护而现在却要自谋生计……这一切都可能被归为诱因。当然,这些问题都可能是诱因,所以分析师应该认真看待它们,尽量理解并找出究竟是什么困难引发了患者的某种疾病。但这样做并不够,因为仍然有问题没有得到回答:为什么患者受到了如此强烈的影响?为什么他的整个心理平衡被这件事打破了,而这件事看起来只不过是普通的挫折和失败?换句话说,即使分析师明白了患者对某种困难做出了反应还远远不够,他必须搞清楚为什么这么小的原因会产生这么严重的后果。
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可以指出这一事实,那就是自我疏离与其他神经症倾向一样,只要能让患者产生安全感,它就能够起作用,相反,当自我疏离起不到作用时,患者就会产生焦虑。当患者能与他人保持一定的距离时,他会感到比较安全;一旦有人入侵他的“魔法圈”,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他就会感受到威胁。所以我们就能够理解,为什么自我疏离型患者在他无法维护自己与他人之间的情感距离时会恐慌。我们应该加上一句:他之所以如此恐慌,是因为他缺乏应对生活的技能,他只能保持冷漠并且回避人群。这也再一次证明,正是疏离的消极性质让这一倾向与其他神经症倾向区分开来。更具体地说就是,在面对困难时,自我疏离型既不会妥协也不会抗争;既不合作也不提出条件;既不多情也不无情。他就像一只困兽,除了逃跑和躲藏之外,没有其他办法应对。在患者的联想或者梦中可能出现过与此类似的画面:他就像俾格米人(pygmies)一样,只要身在森林里,就会战无不胜,可一出森林就会不堪一击。他又像一座中世纪的城镇,只有一堵墙保护着它,如果这堵墙被攻破,它也就无法再防御敌人了。这样的状态充分解释了他为什么总会对生活焦虑,也有助于我们明白这样一个道理:他将离群作为一种全面的自我防御方式,死死抓住不放,并且不惜一切代价去捍卫它。从本质上来说,所有类型的神经症倾向都是防御方式,除了疏离倾向以外,其他倾向是患者以积极的方式应对生活而做出的努力。可是,当孤独离群成了占主导地位的倾向时,患者在应付生活时就会变得无助,以至于最后疏离就变成了一种最重要的防御方式。
事实上,对患者如此坚决地捍卫独立还有一个更深层次的解释。对自我疏离的威胁和对攻破围墙的担心,通常不仅仅是暂时的恐慌,还可能导致一种表现为精神错乱的人格分裂。如果在分析过程中,自我疏离的状态被打破,患者不仅会感到不安,而且还会直接或者间接地表现出恐惧情绪。比如,患者会害怕人群,这会让他因丧失了自己的独特性而感到恐惧。还有一种眼睁睁地被暴露在具有攻击性的人的强迫和控制之下的恐惧,因为他完全没有抵抗能力。他还有第三个恐惧,那就是害怕精神失常,这种精神失常的可能性很大,他需要绝对确信这不会发生。这种失常并不是发疯,也不是因为不想负责任而引起的反应,它是一种对人格分裂的恐惧,常见于梦中和联想中。这就意味着,要他放弃他的自我疏离就必须让他直面自己的冲突;他将无法承受这个打击,而是像一棵被闪电击中的树一样失去活力——这曾出现在我的一位患者的想象之中。这一假设已经被观察所证实。有极端疏离倾向的人对内在冲突这一说法有着难以克服的厌恶感。他们会告诉分析师,他们完全不知道分析师说的冲突是什么。而每当分析师成功地帮助他们了解了内心的冲突,他们就会不知不觉地、巧妙地避开这一话题。如果他们还没有做好思想准备承认冲突,却突然让他们意识到冲突的存在,他们就会感到特别的恐慌。当他们在更安全的基础上逐渐认识到冲突时,他们会表现出更大的疏离倾向。
这样,我们就得出了一个乍看之下会令人困惑的结论:自我疏离是基本冲突的固有部分,也是患者用来应付冲突并进行自卫的方法。但是,如果我们更具体地研究一下,这个难题会自行解开:自我疏离是用来保护自己应付基本冲突的更为积极的方法。这里我们必须重申,基本态度中的一种占主导地位并不会妨碍其他态度存在并发挥作用。我们可以在疏离型人格中看到各方力量轮番上演,甚至比在已经描述过的其他两种类型中还要清晰。首先,这几种矛盾常见于患者的成长过程中。在明确表现出疏离倾向之前,这种类型的患者通常会经历顺从、依赖以及好斗的反抗时期。疏离型的价值观充满矛盾,与其他两种类型的价值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对自认为是自由和独立的东西,他会给予高度的评价。他也许会在分析中的某个时刻对善良、同情、慷慨、自我牺牲等品质表达出极度的欣赏,而在另外的时刻又会倾向于推崇利己主义的丛林哲学。他可能会对这些矛盾感到困惑,但他总是用理智否认它们的冲突特质。如果没有对整个结构进行把控的全局视角,分析师很容易对此感到困惑,他也许会试着沿某个方向一直走下去,但走不多远就会遇到困难,因为患者总是搬出“自我疏离”这一救兵,挡住分析师的所有通道,就像关上了船的水密舱壁。
在自我疏离患者的这种特殊“抵抗”中,暗藏着一个完美而简单的逻辑,那就是他不想让自己和分析师发生联系,或者不愿作为一个人进行自我认识。他根本就不想分析他的人际关系,也不想直面自己的冲突。如果理解了他的出发点,我们就会明白,他对冲突分析根本不感兴趣。他的出发点是,只要自己与他人保持安全的距离,就不用操心与他们之间的关系,这些关系中的失调也不会让他不安。他确信,分析师指出的冲突都可以被置之不理,否则就是自寻烦恼,也没有必要做出任何改变,因为不管怎样,他都不会从自我疏离中挪开半步。正如我们之前所说,这种无意识的推理在逻辑上是正确的,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是这样。他忽略并且总是拒绝承认的,是他不可能在真空中成长和发展这一事实。
因此,神经症自我疏离的首要功能就是要让主要冲突无法发挥作用,它是患者对付冲突的最为激进也是最为有效的防御方式。作为众多创造出虚假和谐的神经症方式之一,自我疏离试图通过逃避来解决冲突。但这不是真正的解决,因为患者对亲密、控制、利己等的强迫性需要依然存在,这些强迫性需要即使不对他们的思维造成障碍,也会不断地困扰他们。最后,只要相互矛盾的价值观继续存在,患者就永远不可能获得真正的内心平静和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