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诺依曼的分析中最卓越的成就,是他从扑克赌局的内在逻辑中挖掘出了理性的策略与战术。冯·诺依曼曾向布罗诺斯基解释过他给自己设的这个挑战,而今他成功了,并且证明,在扑克赌局里,诈唬绝非某种深不可测的人为因素,而是受控于数学法则的。冯·诺依曼所传达的信息是:甚至扑克里的诈唬这样一个看似心理学游戏的事物,都拥有其理性的、数学的基础。他曾把现实生活中的各种问题比喻成一局扑克比赛,如果这个类比有道理,那么,他在扑克上的成功则暗示着生活本身可能——仅仅可能——也拥有一个理性的、数学的基础。
冯·诺依曼的著作受到了极大的好评,并不因其是一本扑克指南,而因该书将经济学及各种社会科学建立在了逻辑学与数学的基础上。当时的一篇评论称:“后世子孙或许会将此书列为20世纪上半叶最重要的科学著作之一。”但学术界对这本书的幻想不久就破灭了。大家很快发现,博弈论很难应用于现实生活。冯·诺依曼于1957年逝世,在他逝世后的许多年里,科学家们曾竭力尝试将博弈论与经济学问题、生物学问题以及军事战略等联系起来,但始终未能达到《博弈论》里所提出的理想高度。问题出在:冯·诺依曼在大家眼里或许是神与人的结合体,但若想把博弈论用到实处,则必须考虑普通人智力的有限性。
只要看一下冯·诺依曼眼中的“赌博”是什么样子,您就能明白其中的难度。他的“赌博”是对各种策略与可能的反应之间关系的数学描述。只要简单地做数学题,就能算出一套理性的行为步骤。这一切似乎颇为抽象,但冯·诺依曼的博弈论本身就很抽象。如果您现在感到摸不着头脑,那么您对冯·诺依曼的学说之难度就有了初步的感触。
冯·诺依曼方法的基本假设就是:两名参赌者都跟冯·诺依曼本人一样聪明绝顶。诺依曼希望弄明白,一场没有错误的赌博会是什么样子?他给出的答案,从原则上讲,可以适用于包括扑克在内的任何只有两方参与的“零和”游戏,即其中一方的损失成为另一方的收益。但该方法在实际操作中存在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真正的赌局可能太过复杂,以致速度最快的计算机也难以计算出完美的策略。博弈论在现实生活中逐渐令人失望,究其原因,扑克模型就是最好的说明与例证。冯·诺依曼的分析富有智慧,且简单易懂,总结出了一些对打好扑克至关重要的思想,但其分析也并未成为指导手册。冯·诺依曼模型通过限制参与者人数、各参与者能做的选择、抓到的牌的类型等,从而实现了其简单化的目的。现实中的扑克玩法里各种错综复杂的细节就令人挠头。让某位玩家在1秒之内考虑到10种可能性,他可能需从星系诞生之时就开始计算,才能找到在最流行的扑克玩法德州扑克下仅有的两位参与者各自的博弈论解决方案。如果现实的扑克就已经构成无法战胜的挑战,那么生活中的经济问题,如要求涨工资,或设计商业战略等,又该如何解决呢?
第二个问题是,若你的对手会犯错误,博弈论的作用则大打折扣。如果玩家甲不是专家,会犯错,那么玩家乙在赌博过程中则应当利用甲犯的错误赢钱,无须再去提防甲的聪明战术,因为甲根本不懂得这样的战术。对手越差劲,博弈论越不实用。
这个问题在扑克赌局上尤为明显。完美的博弈论扑克策略在面对会犯错的对手时(其实也就是我们每个人),可能错过许多好机会。长远来看,利用这套理论策略能够有输有赢,最后不会输钱。但在对付赌技很差的对手时,这套策略可能来钱很慢。这个对手也许经常使用诈唬,那个对手也许从不使用诈唬。对付前一种人,您需要采取保守的策略;对付后一种人,您需要大胆进攻。博弈论却假设这两种错误根本不会发生。
现实中的扑克玩家若想利用冯·诺依曼的理论赢钱,则必须具有极强的计算能力,甚至需超过半神半人的诺依曼本人。这位玩家还需不时面对一些“原生态”对手,他们可不按着冯·诺依曼给出的理想策略打扑克。
1949年,《博弈论与经济行为》出版整五周年,销量不佳,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在办庆典时打出的广告也稍显低调,考虑上面种种原因,也就不足为奇了。广告语称:“伟大的书籍往往需要时间来获得认可……这些书的影响范围远超过其读者群。”广告中还提到“读者中包括职业赌徒”。但没有丝毫证据显示冯·诺依曼的理论给扑克界带来了任何直接影响。
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年轻的沃尔特·克莱德·皮尔逊不是读者之一。1929年,“哈巴狗”皮尔逊在肯塔基州出生,仅比博弈论的问世晚一年。他家穷得可怜。他第一次见到白面包(当时算得上奢侈品)的时候,还以为那是蛋糕。在冯·诺依曼的诸位出版商竭力维护《博弈论》的时候,皮尔逊正随海军驻扎在波多黎各,工作是清理游泳池,以及靠打扑克赚钱。他在18个月的服役期间,给他妈妈汇了1万美元,放在今天,就是8万多美元。皮尔逊第一个提出了举办世界扑克联赛的想法,并于1973年获得世界冠军。在取得所有这些成就的过程中,他从没想过一道数学方程式。
与许多早期的职业赌徒相似,皮尔逊总有办法使自己陷入各种麻烦事。他第一次逃往拉斯韦加斯是在1962年,那次他在纳什维尔拿高尔夫球杆敲破了一个赌注登记人的脑袋。起因是皮尔逊指责那个赌注登记人搞小动作,那人便先动手打了皮尔逊,皮尔逊还手,就出了人命。皮尔逊性格粗暴,而扑克赌博又是个混乱的行业。他在1963年迁到拉斯韦加斯定居,这次是因为他在纳什维尔的家中遭遇了入室抢劫。劫匪持枪闯入,将皮尔逊与他的妻子五花大绑,洗劫整幢房子,搜罗皮尔逊的赌场战利品。皮尔逊当时脑门被顶着枪,却冷静地动用其诈唬的高超技艺,骗劫匪说自己所有的钱都在口袋里,最终使5 000美元幸免于难。
皮尔逊的经历一点也不稀奇。他的对手阿马里洛·斯利姆有一次就被人抢了5万美元。当时他正在赌博,三名男子持枪闯入赌场,抢走了桌上的赌金。还有一回是在1976年,黑手党向阿马里洛·斯利姆施压。当时在谈判室里,幸好斯利姆那个做赌场经理的朋友班尼·宾尼昂派去了一大群装配了重武器的打手把他救了出来。事后,斯利姆回忆说:“我一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打手和那么多枪。”
这些人与普林斯顿和博弈论实在沾不上边。即便某个脑子不错的大学教授能利用博弈论,从皮尔逊、斯利姆这类人身上赢点钱,他大概也不会认为能有十分把握保证自己的钱包不受损。但这并不是教授们对拉斯韦加斯敬而远之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这些教授们清楚,天才冯·诺依曼最精华的理论也不大可能立即帮助他们打败皮尔逊与斯利姆之流,因为职业赌徒的各种策略得自于经验,而非数学计算。无论博弈论如何复杂,都不可能给一名江湖赌徒在职业生涯中学到的各种知识增添任何有益的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