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什么样的居住地最安全?
街坊之间相互影响奥妙何在?
聪明的邻居会给你带来极端的后果吗?
为什么有的地方注定成为贫民区?
○ 个人的决定与宏观经济现象之间能够相互作用,但结果常常是反的
○ 每个个体的理性行为加起来就等于不理性
居住地的选址与棋盘模型
我刚到世界银行工作的那阵子脑子里装着好多事:新工作、新城市、新国家,还有我们那个即将出世的宝宝。世界银行向来从全球的各个角落招聘员工,大多数新职员都会感到心神不宁。世界银行下设一个小办事处,帮助新来的员工了解医保系统、当地各部门、机构设置等,还有帮着他们在华盛顿找住处。我以前曾从书上读到,美国的首都是一个“分裂”的城市,就是在那个办事处,我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了这一点。
银行住房办事处的一名女办事员接待了我。她先笼统地跟我介绍了几个不同的住房选择,我告诉她我想在市中心离世界银行近一点的地方找套房子,这时,她才开始进入正题。她铺开一大张市中心区域的地图,指着位于西北角的哥伦比亚特区,说道:“这里都很安全。”她手掌一挥,挥过乔治敦和克利夫兰公园,接着,她拿出一支蓝色圆珠笔,沿着第十六街认真地画了一条线。这条线起于白宫,一直往北。笔尖戳进纸里,把纸扎破了,桌上留下一条深深的油笔道。后来,我在自己新定居的城市到处逛,每每打开这张地图,映入眼帘的都是那条戳破纸的线。
我看着那条线,女办事员接着说道:“法律不允许不动产经纪人说这个,但我可以告诉你,务必待在这条线的西侧。”我折好地图,把它塞进包里,下楼,出门,在10月明亮的阳光下感到一阵茫然。
在华盛顿特区,人们对“那条线”确切的位置颇有争议,但大家似乎一致认为“那条线”肯定存在。你在特区会有什么样的经历,几乎完全取决于你居住的地方在哪边儿。被第十六街或那条线一分为二的那一边,也就是警察局的三号辖区,2005年发生过24起凶杀案。其他地方情况更糟糕,比如河对岸的阿纳卡斯蒂亚,也是警察局的七号辖区,我们曾被多次告诫千万不要到那边去冒险,在那里,2005年发生过62起凶杀案。而在警察局的二号辖区——乔治敦与克利夫兰公园,不但绿化好,而且一次凶杀案也不曾发生过。
说乔治敦与克利夫兰公园这两个地方比阿纳卡斯蒂亚好,不只体现在这一个方面。在前两地,生活在贫困中的孩子比率不到1/30,比阿纳卡斯蒂亚少15倍;前两地总体贫困人口比率为7.5%,比阿纳卡斯蒂亚低5倍;还有,在前两地,每1 000人中发生的暴力犯罪事件仅有两起,比阿纳卡斯蒂亚少10倍。这三个地方居住条件不一样,那么,哪些人能有机会享受这种区别待遇带来的好处呢?住在乔治敦与克利夫兰公园的80%是白人,而住在阿纳卡斯蒂亚的93%是黑人。仅说这一点,足矣。
为什么像华盛顿特区这样一个城市,竟有这样的连温饱都达不到的地方?为什么在这里,种族隔离问题依旧如此严酷?对这两个问题,好像根本不存在任何理性的解释。的确,市中心的地理划分是不理性的,它完全出自人们的想象。即便每个人做出的选择都是理性的,结果却仍旧可能不尽如人意。我们可以认为,个体的理性选择加总起来,给社会带来的却是不理性、不合理的结果。
本章与第6章联系紧密。在本章中,我将着重讲解城市街坊邻里间的运行机制,以及解答个体居民轻微的偏好与聪明的决定如何竟给左邻右舍带来严峻、极端的后果。为什么居民区会陷入贫困?为什么普通人的理性反应竟使自己的居家之地陷入无可救药的境地?我找到了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在整个美国,就跟在华盛顿特区一样,城市地理与种族问题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最贫困、居民温饱最得不到保障的地方,往往都是市中心的贫民窟;那里挤满了移民或非洲裔美国人。白人对这些地方则避之唯恐不及。城市街坊包含的问题不止种族问题一个,种族问题也不全跟地理挂钩,因此,在下一章,我将把重点放在种族主义与种族不平等的问题上。到时候,我们还会再次看到:个体的理性决定能够给整个社会带来悲剧性的结果。
不过,我们首先要探讨的问题是种族与地理的结合体——种族隔离。在部分美国城市,种族隔离极为严重。这种现象似乎暗示着深刻的种族主义,但这个印象也许并不正确。人们一些极为细微的偏见就可能导致无法避免的严峻后果,这个后果就是隔离。产生隔离的直接原因有很多,如种族、阶级、收入层次等。我先做几点简单的说明,你们之后只需舒舒服服地待在家里,自己就能证明出这个论断。
请暂且把书放下,去找一个国际象棋的棋盘,再找一些黑、白棋子。找好后,请把黑子儿、白子儿交替着摆到棋盘上,黑—白—黑—白—黑—白,棋盘的4角不要摆任何棋子(如图2–1)。
图2–1 托马斯·谢林的国际象棋棋盘:完全融合的乌托邦
现在,假装黑子儿与白子儿分别代表两种不同类型的人:黑人与白人显然是一种可能性,但它们也可以代表本土公民与移民,或富人与穷人等。住在4个角附近的居民邻居较少,每人只有4个邻居;住在4条边上的居民每人有5个邻居;除此之外,其他居民每人都有8个邻居。所有人心中都只有一个念头:与自己直接相邻的人里面,同类的数量不能过分少于异类的数量。在黑白人种混居的情况下,哪怕不同人种的数量略微超过同人种的数量,每个人仍然都感到完全满意。而一旦有人发现自己周围的邻居2/3以上都属于另一个颜色阵营,这名居民就会变得不开心,就会搬家。
那么会发生什么?你一眼就能看出来,黑色、白色完全交替摆放,这样的布局能让每个居民都满意。靠近棋盘中心的白子儿,上下左右共与4个黑子儿毗邻,而斜向看,又与4个白子儿做邻居。黑子儿的各邻居分布与白子儿类似。在棋盘的4条边上,每个白子儿有3名黑邻居、两个白邻居,这个比例也还在该白子儿“居民”的容忍限度之内。
我们也许可以把这张棋盘看作社会融合的一个模型:黑与白紧挨着住在一起。然而,黑、白两种人却各怀心思。每一个社会成员都有种族偏见,这种偏见没有任何可值得骄傲的地方,所以说,这样的社会并不是一个理性的、和谐的乌托邦。与此同时,各种偏见还很弱,于是,社会是完全融合的。但事情也可能会远比这糟糕得多。
不幸之处就在于,假如这张棋盘是社会融合的模型,这个模型则暗示这样的社会非常脆弱。为什么?我们只要稍微改变一下棋盘上的布局,就能看出其中的原因。随便拿走一部分棋子,嘿,就拿下去20个吧,然后再随机找几个棋子摆上来,差不多只要5个就行(如图2–2)。
图2–2 先拿走20个棋子,再随机摆上5个棋子的棋盘
棋盘现在看上去稍显凌乱,但仍旧是高度融合的。我们想,45个棋子里面大概有40个都还在它们最初交替摆放的位置;棋盘上到处都有空出来的地方,新摆上去的棋子数量极少,都是插着空摆的。棋盘依旧是黑色与白色的混合体。
然而此时的小差别结果竟成了至关重要的大问题。往棋盘上扫一眼,你就能找到一个“不开心”的黑子儿,在它的邻居中,白子儿的数量是黑子儿的两倍还多。把这个黑子儿挪到离它最近的,黑白邻居比例不那么悬殊的空白处。再找到处于类似情形下的“不开心”的白子儿,把这样的白子儿也挪到合适的地方。你会发现一个连锁反应:某个黑子儿因为白邻居过多,搬走了,另外的一个黑子儿处境就变得更加孤立,于是它也要搬走,接着下一个,再下一个……
不断地给那些不开心的黑子儿、白子儿找新地方,最后你会发现,整个融合的局面本来像个熔炉,却慢慢地分成了不同的小团体,就像一碟颜色鲜艳的酱汁坏掉了、分层了。不管你怎样细致,想把黑、白棋子混在一起,它们都会一点一点地分开,聚到属于自己的小圈子中。这个过程很不可思议:一群人混居一处,所有人对住在黑白相混的邻居中间都非常满意;但因为多样性不断地遭到破坏,最终所有的棋子都隔离开来,搬到了跟自己同类的那一堆中(如图2–3)。
图2–3 所有棋子(居民)都搬到了自己比较喜欢的地方,各棋子最终的、隔离的位置
谁能以如此不同寻常的方式解释一个简单的过程?这个人就是托马斯·谢林(我们在前面已经见过他,那时,他的身份是实用派博弈论学者)。他的发现始于一次飞机上的信手涂鸦。那天,他画了一片儿方格子,随便往上面填几个“+”和“0”,试图以此解答这个问题:当某个人为了避免因种族原因陷入孤立而选择搬家,之后会发生什么事?谢林告诉我说:“用铅笔和纸做这道题真是费事,你必须得做好多次涂改才行。”
到家后,他翻出一张棋盘,叫来他12岁的儿子,要来孩子收藏的硬币,然后跟儿子下起了“硬币棋”;游戏规则很简单,条目也不多,都是关于硬币“偏好”的。谢林从中发现了一个相当深奥的道理,他说:“人们非常轻微的某种偏好,如不喜欢周围有太多跟自己不一样的人,甚或仅仅希望周围有一些人跟自己一样……都能导致最终的均衡结果走向极端。这种结果看起来跟极端隔离没什么两样。”也就是说,轻微的原因能够产生极为严重的后果。
谢林的棋盘模型获得了它应得的名气,而在2005年谢林被授予诺贝尔经济学奖之后,这个模型的名气就更大了。但是,它到底证明了什么呢?你的答案、你的想法,其实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你的性格。就拿上文中的一个资料来说吧,在阿纳卡斯蒂亚,93%的居民是黑人,而在富裕的乔治敦和克利夫兰公园,80%的居民是白人。假如你是个乐天派,看到半杯水,会高兴地说:“还剩半杯水呢!”你可能认为谢林模型表明,像这类种族隔离的极端案例仍不能成为种族仇恨的证据。因为谢林通过该模型指出,造成所有这一切的,只不过是人们一种轻微的偏好。大家不喜欢周围异类的数量过分超过同类的数量。但是,悲观一点的人可能会指出,谢林模型表明极端化的种族隔离几乎是不可避免的。种族偏见的程度也许是轻微的,差不多所有人都认同这一点;但如果偏见造成的后果始终严峻,偏见程度是否轻微又有何意义?况且,现实中,种种后果确实是非常严峻的。
20世纪60年代末,在棒球训练营道奇城的食堂里,谢林观察到一个颇令人振奋的好现象。有一天,食堂经理宣布:“如果白人孩子不想和有色人种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那么你可以到外面去自己掏钱买吃的。”于是,所有的队员们都各端着一份自助餐,按顺序坐到了自己面前的第一个空位上。这个系统产生的结果自然就是各色人种混坐一桌。但是,如果让这帮队员自己选择座位,混坐肯定不如各种族分坐的情况常见。
第一眼看去,这个故事似乎仅仅表明,如果强制要求黑人、白人坐在同一张桌子边吃饭,他们能够做到这一点。而事情的真相给了我们更大的希望。据经理观察,虔诚的顽固分子总能在集训营外面买到饭菜。甚至有比这还简单的办法,队员们只要在进食堂前找几个相同肤色的人一起排队打饭就OK了。食堂没有任何规定不允许这样做,但没有一个队员进门前还事先花上半分钟想想怎样去实践种族隔离。种族偏见致使食堂出现了许多互相隔离的餐桌,但经过观察,我们发现,队员之间偏见的程度是轻微的。至少,人们在选择跟谁一块儿吃午饭的时候,种族偏见并不严重。或许,事情终究还是有希望的。
下一章里我将更加细致地探究种族主义与种族之间的不平等。但在本章中,我想重点研究一下谢林棋盘上黑白子儿完全隔离的阶段。人群中如此鲜明的分离状态,不只体现在种族隔离上。都市生活一个十分常见的特征就是隔离,只不过它往往披着各种各样的伪装。隔离发生的频率非常高,其实大多数人对这种现象都早就习以为常了。我们不妨到伦敦我家附近的一个公园里转一圈儿,就会发现我说得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