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鼠式抢购
对于普通市民来说,疫情就意味着德语中的hamsterkauf,意为“仓鼠式囤积,恐慌性购买”。人们纷纷在家中储备各类物资。超市货架被席卷一空,而空无一物的货架又刺激人们去购买更多的东西,形成绝望的恶性循环。现在,世界各地的超市都要满足相当于两个国家的需求,而不是一个。
由于担心疫情导致完全封锁,各家各户都囤积了大量令人眼花缭乱的物品。不管它们的用途如何,未来是不是能用上,人们都储存了大量的口罩、手套、消毒剂和止痛药。鸡蛋、意大利面、大米、早餐麦片、烤豆和其他易于烹饪的食品需求量很大。虽然电视名人烹饪节目和《厨艺大师》竞赛办得如火如荼,但许多人的做饭水平只能说非常初级。因此,对酒精的大量需求,这时也是可以理解的。
如果弗洛伊德在世,肯定会对囤积卫生纸这个现象感兴趣。由于新冠肺炎并不会引起明显的胃肠症状,因此囤积卫生纸的逻辑尚不明确。物资短缺,刺激人们在网上就哪些东西可以用作替代品而展开了大讨论。不知为何,人们对坐浴盆和具有自动清洗、烘干和擦净功能的时髦日本马桶兴趣陡增。
最主要的因素,还是恐惧。在发达国家,人们早就遗忘了风险为何物。相对的和平和富足,助长了一种错误的安全感。但是,任何事情,无论是做饭、过马路、开车,还是旅行,都有风险。这是不可能消除的。
人们忘记了不确定性才是人类存在的核心。他们不顾忌死亡的必然性。医学科学鼓励人们相信,我们可以预防疾病,延缓死亡,甚至可能实现永生。如今的人们大都缺乏直接的战争经验,甚至连工业事故都没见过,所以基本都没有经历过严重的创伤或死亡。医疗保健和药理学的进步,特别是抗生素和疫苗的进步,降低了儿童死亡率,延长了寿命。就在1950年,美国的预期寿命还只有68岁,而现在则高达79岁。在平均预期寿命远高于80岁的其他国家,这种改善更为显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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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冠肺炎疫情唤醒了人们对困难和死亡的担忧。这种焦虑情绪在较富裕的人群中表现得最为明显。他们之前一度认为,财富能让他们远离人生的沧桑。他们的认知范围,仅停留在某个有限的层面上,比如夫妻关系不和、离婚、孩子不听话、偶尔投资失败、常见病(就算患病,他们也可以花钱买到最好的治疗和护理服务)。但是,哪怕是准备最充分的人,也在这场疫情面前无能为力。再富有的人家,也不可能拥有设备齐全的家庭医院。预期与现实之间的差距令人难以理解——这种倒霉事应该只发生在穷人身上的啊!
发达国家的富人,发现自己只能待在家里或酒店房间。一些人被困在海上或国外,乞求他们的政府安排撤离,甚至不得不支付巨额救援资金。他们以前对难民、非法移民和穷人漠不关心、怀有敌意,现在他们却声称自己受到虐待,公民权利受到侵犯。而不幸的人处境更糟,一想到这一事实,他们就能用幸灾乐祸的心态缓和一下情绪。他们挤在卫生条件有限的隔离设施里,等待着疫情的结束。
新冠肺炎疫情封控期间,爱尔兰导演罗根·芬尼根(Lorcan Finnegan)的《生态箱》(Vivarium )上映,这是一部针对市郊家庭生活的讽刺影片。故事围绕一对普通的年轻夫妇展开,他们被困在一套房子里,而这里唯一的居民是他们被迫抚养的一个婴儿。对许多人来说,这部电影就是他们正在经历的活生生的一幕,体验着与直系亲属彼此隔离的恐怖。布莱斯·帕斯卡(Blaise Pascal)曾说过,人类不快乐的唯一原因,是他无法安静地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这句话再正确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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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乐观地认为,新冠肺炎疫情可能会激发社区关系和民间社会的复兴。媒体关注的是积极的一面,传递的是正能量:黑暗中寻找希望,我们都在一起。甜腻的语言、对陌生人的友善行为,还有隔离过程中人们的坚强形象,都在网上广为流传。每一个振奋人心的英雄故事,都忽视了背后那千千万万负重前行的默默无闻的人们。这种共同努力才能获得的珍贵体验,被蓄意诱导多巴胺分泌的廉价号召冲淡了。随着全世界在疫情危机中越陷越深、经济崩溃、地缘政治紧张、国家监管不断加剧,记者们决定要努力传播积极乐观的舆论。而真正让人们拿出铤而走险的英雄主义精神,不顾生死迎难而上的根本原因,则被彻底忽视了。
短期内,人们还是表示支持和理解的。随着经济后果的逐渐显现,人们的利益逐渐分化,暴露出深刻的分歧。于是,重点就转移到维护寡头政治和现有利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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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末日的狂欢,变成了活生生的《蝇王》剧情 [2] 。恐慌性抢购、不顾后果地拒绝保持社交距离、抢掠医疗用品、似曾相识的偏见和骗子又活跃起来。
新冠患者为了避免遭到雇主和房东的歧视,开始隐瞒自己患病的事实。在印度,警察遭到袭击,一名警察在试图实施疫情封控措施时被砍掉了一只手。法国一名公交车司机要求乘客在车上戴口罩,结果被乘客袭击致死。在美国,一名男子因为没戴口罩,被超市拦在门外,于是拔出了手枪。在许多国家,都有人认为医护工作者是新冠病毒携带者,并对他们实施迫害。
在美国,自由主义者要求解封,为此与警察发生了身体对抗。示威者中,有一些人挥舞着自动武器,抗议封控造成的经济成本,并主张他们的公民自由。特朗普担心经济衰退会损害他取得的“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经济成就”,更担心会损害他连任的机会,因此对抗议活动大肆鼓励。在一连串全是大写字母的推文中,特朗普宣称:“解放密歇根!”“解放明尼苏达!”因为这两个州的民主党州长实施了严格的疫情管制。
特朗普总统彻底放弃了维持两党合作的表象,试图通过极力迎合自身政治基础来分裂这个国家。这并不是什么新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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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产阶级和富裕阶层习惯于过正常而富足的日子。而疫情暴露出了人们最原始的焦虑。在压力下,人类恢复了动物的本能。生存成了他们野心的极限。饿鬼偷窃饿鬼,弱者毁灭弱者。人们接受了这样的现实,即别人的痛苦和死亡是自身获得生存的代价。
无论富裕阶层和特权阶层是否理解,这都是一种让他们大受其益的深度剥削制度的自然发展轨迹。历史表明,这一过程通常以“消灭富人”的时刻宣告结束。贪婪无知的人类,总是会不可避免地伤害自己和他人。人们担心的,就是情况会变得更糟。随着社会动荡和暴力威胁的升级,富人纷纷聘请保镖来保证自身的安全。问题是,他们不能确定这些保镖会不会也是杀人的刽子手。
未来的变数更多
到了2020年11月,几种正在开发中的疫苗均取得了重大进展。在绝望政府的慷慨资助下,其中一些在临床试验中表现出色,未来很可能推广开来。但是,挑战仍然存在。
疫苗的生产设施,规模必须成倍扩大,才能生产足够的剂量,为数十亿人的接种做好准备。生产几千支用于临床试验的疫苗与大规模生产之间,存在本质上的不同,特别是在某些疫苗使用了新技术的情况下。大规模生产需要建立相应的供应链,提供充裕的原材料以及生物和化学制剂。
还有其他方面的瓶颈。疫苗注射还需要配备大量的药瓶和注射器。疫苗的分配和交付非常复杂。有些品牌的疫苗,保质期很短,要么就是需要在零下70℃的低温环境中才能保存。哪怕在发达国家,冷链运输都不容易,更别提在欠发达地区了。疫苗注射,也需要大量经过培训的人员来操作。
大规模检测和病例溯源所遇到的困难表明,大规模疫苗接种计划不会像理想中那样简单而快速。全球根除天花行动所采取的一项战略,就是要达到每个国家80%的疫苗覆盖率。随后如果发现病例,就会对所有已知和可能的接触者都进行疫苗接种,以控制疫情。这场行动,从1966年一直持续到1977年。
疫苗可能无法终结这场疫情。由于人口规模、卫生基础设施和财政资源的不同,世界将分为有疫苗国家和没有疫苗的国家。要恢复疫情前的状况需要时间,因为全面解除封锁和重新开放边境,就需要为全球很大一部分人口接种疫苗。疫苗是隧道尽头的光芒,但我们要走的路还很长。
科学家警告称,新冠病毒及其变体可能无法在全球得到根除。如果不能普及疫苗接种,那么只有由病毒来决定疫情的持续时间和周期。疫情有可能一直继续下去,直到最后一个易感个体受到感染为止。这就像一场大火,只有当所有的燃料都烧光,才会熄灭。就目前而言,人类可能不得不将新冠病毒视作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新冠病毒,是大自然对“人类例外论”主张的完美回应。
在等待疫苗的过程中,各国政府一方面要应对公众对放松管制所造成的健康隐患的担忧,另一方面要解决严格管制可能造成的无法弥补的经济损失。从政治角度来看,重新实施封控措施或长期保持封控,都是非常困难的。没有严格的警察执法,人们不可能严格遵守。人们无视社交距离、拒绝戴口罩,草率行事的照片,更突显了局势的紧张与合作的困难。
关于戴口罩的争论并不是什么新鲜事。1918年流感疫情发生时,当局就曾鼓励使用口罩,但遭到了民众的反对。就像在2020年一样,反对者,尤其是美国的反对者,认为遮住面部的要求是政府的越权行为。反口罩联盟应运而生。反对者将口罩称为“辔头”“细菌屏障”,说之所以有人戴口罩,是因为他们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脸上长着猪鼻子。对口罩的反抗,表现在具体行动上,包括为了方便抽烟而在口罩上打洞,给宠物狗戴口罩等。100年过去了,貌似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是如今这个年代,反对口罩的图片能通过Instagram(照片墙)和TikTok(海外版抖音)传播得更加广泛。
疫情的肆虐,最终的代价还要人们自己来承担。可能是死亡,也可能是对健康造成长期影响的严重疾病、大规模失业、经济崩溃。疫情会造成一些社会问题,如药物成瘾、家庭暴力、孤独和与世隔绝。所有的治疗手段都有副作用。控制新冠肺炎疫情的努力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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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疫情最终会过去,问题也不会消失。新冠病毒只是众多病原体中的一种。变异肯定会发生。实际上,疫苗的大规模应用,会进一步加快突变的速度。还有其他类型冠状病毒依然潜伏在自然界。流感也是一年比一年更严重。
大规模流行病变得越来越普遍。2020年6月,新加坡报告了创纪录的登革热病例。登革热也被称为“骨折热”,因为关节疼痛是其症状之一。雌性伊蚊叮咬,是这种疾病的主要传播渠道,在东南亚很常见。这种蚊子专门生活在住宅内外的积水中。科学家推测,由于新冠肺炎疫情限制了人们的出行,由此也创造出了一个环境,令蚊子与人群的互动变得更多。气候变化助长了登革热和其他疾病的传播。人们对其中的许多疾病知之甚少,也缺乏治疗方法。
抗生素耐药性问题日益严重。这种趋势持续下去,有朝一日可能连目前能治好的疾病都会变成致命疾病。哪怕是一个小伤口,如果感染,都有可能夺取我们的生命。常规的外科手术会变得极其危险。除非开发出新的治疗方法,否则根据联合国的数据,到2050年,抗微生物药物耐药性每年可能导致1 000万人死亡(目前这一数字为70万人),造成100万亿美元的损失。这里面最受追捧的解决方案,就是下大力气去研究新的抗生素。而真正的问题没人想去解决,这些问题包括对无须抗生素的疾病开出大剂量抗生素处方,以及在残酷而过度拥挤的工厂化养殖中过度使用抗生素等。
对流行病和其他疾病的公共卫生响应,成本非常高昂。社会中各个环节都在伸手要资源,而资源是有限的,总要权衡着去分配。疫情封控、为抗击新冠肺炎疫情提供资金,都把用于常规疫苗接种和其他疾病治疗的资源和注意力转移开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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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病只是问题之一。气候变化导致的极端天气事件一直存在。疫情期间,风暴、龙卷风和洪水也异常肆虐,夺去了无数生命,造成了巨大的财产损失。美国西海岸经历了历史上规模最大的森林大火,被迫大规模疏散当地人口。肆虐的热带风暴袭击了美国大西洋和墨西哥湾沿岸,造成了严重的破坏。季风带来的暴雨导致南亚部分地区洪水泛滥。早些时候,澳大利亚部分地区遭受了火灾的严重破坏,后来这些地区又遭遇了大雨和洪水的袭击。气候变化给森林大火和暴风骤雨火上浇油。疫情又使得应急响应机制变得异常复杂。
北极经历了38℃(100℉)以上的创纪录高温。在南极,问题出在了思韦茨冰川上。思韦茨冰川像大坝一样保护着南极西部的其他冰川。随着思韦茨冰川的崩塌,影响将波及相邻的冰原,导致大量冰山流入海洋(仅这里的冰川就能使海平面上升65厘米)。随着冰川不断融化,最终将导致海平面上升高达3米,比之前模型预测的结果还糟糕两倍。对于大多数沿海城市来说,“世界末日冰川”的融化,将是灭顶之灾。
全球变暖的许多过程,比如夏季北极海冰的消失、永久冻土层的融化,以及南极冰盖的消失,都已经是注定的了,不可能停下来或得到逆转。现在科学所能做的,就是对这些过程进行研究。
粮食和水安全也在恶化。世界上只有1/3的人口能用半径100千米内的主要作物养活自己。而大部分人口依赖于越来越容易受到危机影响的进口粮食。如果各国政府在疫情之后通过限制出口来提高粮食主权,那么很多国家都将面临更大程度的粮食安全问题。
还有其他的自然风险。火山爆发是一种已知的危险。哪怕是一颗小行星撞击地球,也会造成危险。太阳的日冕物质抛射,实际上是大量带电粒子的放电,可能会对电力和通信网络造成破坏,甚至可能会使世界上大部分地区在数小时乃至数月的时间内断电、失去通信连接。
政府不可能保护人民免受威胁。整个人类社会,问题接踵而至,危机此起彼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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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冠肺炎疫情是一扇窗,从中可以了解到人类活动与风险之间的相互联系。像SARS和埃博拉这样的病原体,在人类与动物的接触中,某个病毒突变的驱动使之跨越了物种传播屏障,成了人畜共患病。这些疾病的肆虐,与人类对自然资源的开发有关。为了容纳越来越多的人口,获取更多的资源,人们不断砍伐森林,进而接触野生动物。外国船队在非洲水域的过度捕捞,导致非洲人不得不去丛林中捕猎动物,以获取蛋白质。在一些地方,生活水平的提高,也引发了人们对珍奇野生动物的口腹之欲。
经济学的本质,决定了人们会日益汇集到人口密集的大城市之中。再加上老百姓对休闲旅游的兴趣越来越浓厚,就进一步帮助了传染性病原体的迅速传播。自然屏障,如水体、山脉或沙漠,已不再能阻止许多疾病的传播。
禁止野生动物和生鲜市场交易,是远远不够的。主要问题在于工业化的畜牧业,正在为日益增长的人口提供必需的食物。在许多发展中国家,人为饲养的牲畜与野生动物混在一起的情况很常见。食品安全得不到保证,卫生条件不合格。动物粪便随时会流入水位接近地表的地下水。这是病原体跨越物种边界的理想地点。
人类自负地认为可以凌驾于自然之上,可以从自身利益出发来操纵地球。这种傲慢,赤裸裸地将地球上的物种暴露在气候变化、生物多样性丧失和全新病原体出现的威胁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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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认为,新冠肺炎疫情的一个好处是碳排放下降。这纯属一厢情愿的幻想。2020年5月,在夏威夷的莫纳罗亚天文台,大气中二氧化碳的平均含量超过了417%,创下了新纪录。
垃圾处理和回收设施因疫情而停工,导致大量废弃口罩、手套和一次性卫生用品成了塑料垃圾,堆积起来无人问津。可以预见的是,随着正常活动的恢复,垃圾排放量还会继续攀升。到7月,由于交通拥堵加剧,一些主要城市的空气污染水平大幅反弹。由于人们担心感染,在公共交通工具上很难保持社交距离,于是小汽车的使用量增加,导致了排放量的上升。
长期来看,新冠肺炎疫情对气候造成了灾难性影响。人们在疫情面前,最最担心的就是医疗、失业和经济问题,而环境问题的优先级也随之往后退。各国领导人都不愿实施有可能阻碍经济复苏和生活水平恢复的环保措施。许多国家为了快速推进能创造就业机会的新项目,甚至大幅取缔环境保护法规。各国政府纷纷倾囊支持经济,缺乏资金来进行气候紧急状况的预防和救助。2020年6月,很多迹象表明,各国在经济发展上遭遇的压力都在进一步压制清洁能源计划的实施。
对于地球上现存的自然生态系统来说,这也是一场灾难。游客缺乏,旅游国家的人们无以谋生,只得深入自然保护区。饥饿和对收入的需求,逼迫人们以野生动物作为食物,偷猎的情况越来越多。当地居民没有动力去保护这些仅存的脆弱栖息地。很快,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理想主义者所拥护的那种关于“改变行为方式”的道貌岸然的论战,事实证明大错特错。习惯并没有改变。随着疫情封城措施逐步放松,人们纷纷涌向海滩,忙不迭地郊游、野餐、聚会。在一个炎热的日子里,50万人不顾一切地涌向英国伯恩茅斯海滩,给环卫工人和志愿者留下了50吨垃圾。美国、欧洲和澳大利亚也出现了类似的情况。人们恢复到以往的常态,指望着总会有人来给他们收拾残局。之前关于合作、责任和可靠的说辞,都是一派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