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国》是我回国后出的第一本书,也是我遇到的做得最虎头蛇尾的事情。往事不愿再提。如今终于再版,也算是一种解脱。
几年来,我的生活有了些变化。有的变好,有的变坏。但无论有着怎样的辛酸或无常,心中总是矗立着一座永不陷落的城池——巴黎。实话实说,有段时间我甚至不愿翻开在巴黎时的旧照片,我怕自己因为那时候的富庶纯粹与曾经沧海而厌倦当下无味的生活。在巴黎,我住的房子虽然很小,但我实际上是住在一座我热爱的千年古城里。回到中国,我的房子大了很多,可是城市却无处可去,我只能终日待在家里。
我想过怎样的生活,需要怎样的国家,谁将是我灵魂之伴侣,什么是我一生辛苦的酬劳……种种问题,让我时常怀念当年自己走在圣米歇尔大道、塞纳河边以及蒙巴那斯墓地里的情景。我写的为数不多的几篇散文,记录了我即将离开巴黎时曾怀着一种怎样淡而热烈的忧伤。而我后来终于能够得以释怀,全是因为读到了海明威的一句话。1950年,海明威曾这样对一位朋友说:“假如年轻时你有幸在巴黎生活过,那么你此后一生中不论去到哪里她都与你同在,因为巴黎是一席流动的盛宴。”
年轻时在巴黎生活过,当你离开后,你到哪里,哪里就是巴黎。这样的话实在是坚定又诗意。对于一个有着浓烈乡愁的人来说,它既是心理安慰,也算是自我祈求——但愿自己年轻的心与曾经的美好不为以后琐碎的生活所磨灭。过去几年间,我何尝不是将这种美好的人与事寄托在我的思想共和国里。无论是大学课堂、各地讲座还是平时的写作,我都在努力呵护心中自由而宽容的“流动的盛宴”。
生命真是倏忽,每天都在流逝,从不为我们的诚恳与勤劳停留。而我,只需几本书的工夫,便已近不惑之年。偶尔我会想起早年在乡下,在一个漆黑的夜里,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会死。那时候内心真是充满了恐惧,因为我对生命毫无了解,更不知道自己将来会沉入怎样未知的黑暗世界。正如纪伯伦所说,我们害怕死亡,只是因为不知道我们是什么。而现在,当我知道生命不过是一段可以由自己支配的时间,即使这段时间没有小时候多,一切反而从容了。我若不能支配自己的时间,控制人生的意义,纵有良田万顷,这生命又与我何干?
恺撒打完胜仗后说给元老院发了条短信,“Veni!Vidi!Vici!(我来!我见!我征服!)”第四个词他没有写,那是所有征服者都逃避不了的宿命——“我消失!”。无论成功与失败,每个人注定都会消失。当然这没什么,花开花落,每个死去的人都在历史的时空里各就各位。人人生而唯一,生是创造,死是永恒,没有比这更迷人的事情了。
在我消失之前,应该做些什么?还记得2011年乔布斯的离世,很多人表达了哀悼之情。对于这样一位伟大的创造者的离去,我实在没有理由故作难过,因为我活得还不够尽心尽力,不够全心全意,因为在他面前,我的惭愧多于悲伤。
当然,即使现在死去,我依旧会自认为是个幸运的人。我很庆幸自己十几岁时便知道了一生的志趣并且为之努力。虽然与现实做了很多妥协,终究没有丢掉自己。到如今,想的最多的也是心无旁骛地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情。一个人,如果前半生的东奔西走、南辕北辙,能够换回后半生的全心全意,我想他最后也一定能够能像诗人阿波利奈尔一样,在自己墓碑上刻下“我将含笑而死”。
记得《简·爱》里有一句话,“你以为我穷,不好看,就没有感情吗?我也会的!如果上帝赋予我财富和美貌,我一定会使你难于离开我,就像现在我难于离开你。上帝没有这样!但我们的精神是同等的,就如同你跟我经过坟墓,将同等地站在上帝面前。”这个道理就是“人人死而平等”吧。古往今来,人们生在不同的时空和家庭,有着不同的优缺点和不同的时代际遇,所谓“人人生而平等”其实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好在世间还有书,能帮我们打破种种时空的隔离与人群的分界。正如我,虽然生长在偏远贫瘠的乡村,但我所遇到的几本好书已经足够将我带入另外一个时空结构之中。阅读让我有机会在年幼之时离开父母之邦,进入书本为我展示的全新的精神国度,遇见无数高贵的灵魂,并在那里重生。我们不能决定自己以怎样一种方式来到这个世界上,但可以通过阅读实现精神上的人人生而平等。
坦率说,我不是一个会享受生活的人。除了思维的乐趣,我几乎没有长久的乐趣。我仍记得六七年前找到“思想国”这个概念时的喜悦,如今它已生根发芽,散布四方。思想共和国是现实生活中区别于刀剑共和国的一种政治存在,更是我安顿我心中美好世界的一种精神存在。在那里,每个人都顶天立地,一人即一国。
然而即使是以思考为业的知识分子,想要真正拥有一个思想共和国,又是何其难哉?翻开所有野蛮时代的历史,知识分子常常身首异处,人生多难而艰辛。时至今日,我更想说的是更多知识分子是死于自杀。知识分子是世间最容易自我毁灭的物种。当他攀上权贵俯首称臣的时候,他死了;当他投靠金钱出卖良知的时候,他死了;当他谄媚民众放逐理性的时候,他死了;当他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时候,他死了;当他身处逆境之中,因为心怀畏惧而毫不作为的时候,他死了;当他以为自己真理在握而绞杀他人的反对意见时,他死了。任何时候,一个以思考为业的人,如果坐视灵魂的庙宇沦陷、知识的殿堂坍塌,他的人生甚至不如亡国奴。因为此刻他不仅亡了国,而且连心都死了。
我这样说,并不是想标榜自己活着或活得多好。相反,我常常为自己未能尽心尽力而自责。作为以思想为业的知识分子,我只是在劝进自己多尽本分,并且永远保持独立的精神,以使自己心明眼亮。我把这些道理讲出来,不为苛求他人,而是给自己照镜子。
因为一些不合时宜的批评,我常常听到有人说我太过书生气。对于如此世故的指责或者纯粹的关心,我不以为然。试问,读书人若是没有了书生气,要你读书人何用?就像军人要有军威,读书人最可贵的正是书生气。保持书生气既是读书人的本分,也是其安身立命的根本。社会有分工,人生有选择,每个人都应该为各自的人生尽力,为共处的社会尽责。
是责任让我们走向自由。当自由泛滥的时候,唯有责任方能拯救自由;当自由稀缺的时候,唯有责任方能拯救自由。而能够衡量一个人是否担起责任的,正是他的本分。所以,我甘愿终日住在文字的城堡里,守着自己在文字上的一点乐趣,像个束手束脚的信徒。
在此我也不妨表达一点我对自己的忧虑。不瞒读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文字渐渐失去了往日令人快意的锋芒。每当我想批评哪怕只是嘲讽某个具体的生命时,我心底涌起的慈悲会立即将我吞没。我正在变成一个老和尚,在尖锐的批评与慈悲的文字之间,我承认自己常常进退失据。虽然我早已经为自己确立了“责物成人”的原则,即以尖锐的批评“责物”,以慈悲的文字“成人”。也是这个原因,不少读者误以为我是一个老头,所以当他们知道我还只是个年轻人时,便有些“愤怒”了。他们说,“请把我多年来对一个老头的尊敬还给我!”
最近很少更新微博,有网友因此担心我是不是因为某些尖锐的“责物”之言而被封口。在流行“一转梅”和“转世党”的时代语境下,人们总是习惯于往坏处想。但事情并不总是那么糟糕。我只是在忙着《思想国》再版的事情。整理书稿,增删哪篇文章都要费思量。一个月下来,更知革命难,改良亦不易。有的内容在前几本书中出现过,考虑到相关性,还是收了进来。而初版中的内容,能保留尽可能保留。书一旦成形,便被赋予了生命,看着它被削枝去叶时,心还是会疼。此外,本想附录一篇心仪的文章《嗜书魔》,因为来不及联系版权,最后还是放弃了。
“感谢上苍,我们都是读书人。”在这本书即将被合上的时候,我更愿意将殷海光先生的这句话奉献给读者。感谢读书让我们带着内心的神明,在另一个时空里相遇。在那里,无论富贵贫贱,只要你是思想自由的,总能寻到你梦寐以求的国家;只要你是精神独立的,纵是方寸之间,自有庄严国土,远离颠倒梦想,蕴藉无上清凉。
2012年5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