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大了,什么鸟都该有
教授接受采访时该不该收费?近来讨论已趋热烈。据报道,外交学院的部分教授不久前搞了个“说还是不说?不给钱就不说!”的统一战线,要求记者支付一小时200元的采访费,否则拒绝接受采访。
本文首先要关注的,是教授们的“收费表达”会不会影响中国正在形成的“公共空间”。在得出结论之前,我们不妨先进行一些简单的推理。
我们假设有一个巨大的圆形广场,人们在此各抒己见,议论纷纷。广场的四周是各式各样的房屋。房屋的门窗有的朝着广场,有的背对广场。我们把背对广场的房间称为私有空间,把迎着广场而开的房间称为“可能的公共空间”,而广场则是“绝对的公共空间”,为全民所共有。它们都受到宪政的保护。
接下来,我们假设朝着广场的一部分房间里住着一些知识分子。因此,我们不妨将这些房间称为“书斋”。鉴于知识分子所拥有的话语优势,我们设定这些房间占有比较好的高度或者视角,以便他们能较好地看到广场上发生的事情。
如上所述,书斋只是一种“可能的公共空间”。如果一个知识分子打开他临街的门窗,以自己的知识与思考参与公共事务,对着广场大声说话,或者同意广场上的人们跨进他的书斋来倾听与交流,那么这个书斋便具有一定的公共性。相反,当他关上门窗,它便成了一个私人空间。比如,当广场上发生暴动,知识分子可以站在窗台上或走下广场,正义凛然地反对暴乱者;当暴乱者胁迫知识分子公开支持他们,理论上,知识分子可以关起门窗,保持自己的沉默权,享受消极自由,并且拒绝“收费表达”的引诱。
需要强调的是,今日世界的大进步,在于人们恢复了自己的直觉与常识,认识到了那些有知识与话语权的人不是真理的代言人。知识分子只以生产与传播知识为业,而不是生产和推行终极真理。这一点对于我们分析公共空间至关重要。如果是生产真理,真理拥有者就可以垄断一切,任意标价,并且成为全能主义者。相反,如果是生产知识,如卡尔·波普尔所说的尽可能地接近事实的真相,实现一点一滴的进步,这就意味着“没有最好,只有更好”。知识分子的言说因此便具有了商品的竞争属性。正是这种可竞争性使书斋变成了知识提炼与加工的作坊。换言之,那些“地位高尚”的知识分子,其实不过是临着大广场销售自己的知识产品的普通人。有的产品卖得好,有的卖得差,有的甚至发霉变质。有了些名气、站稳了脚跟的知识分子以逸待劳,求购者络绎不绝;没站稳脚跟的只好站到自家的窗台上,拿着喇叭吆喝,以吸引广场上的眼球与耳朵,以扩大自己的影响。
既然客观上都是一种关于收益的抉择,那些自以为条件优越或初步实现了“自由表达”的知识分子转而搞起了“收费表达”,以实现其利益最大化,也在情理之中。知识分子作为独立的个体,一个脑力劳动者,以自己的知识服务于社会,并不意味着他的知识或思想为国家或公众所有。或者说,既然世上有了知识产权这个概念,知识分子的写作通常也不会被列为职务作品,那么他就有理由决定如何自主经营自己的知识。直接收益或间接收益如何,是否“著书不立说”,都是自己的事,也会因此承担相应的责任。
也有人会因此担心,当佣金卷入到这种采访活动之后,会不会导致现有公共空间的质量下降。我想,这种担心应该是多余的。既然警察能够用钱收买线人说真话,我们也没有必要担心知识分子比线人更有撒谎的偏爱,线人说一次假话就会吃不了兜着走,同样那些收了银子的知识分子也会因为说假话得不偿失。
中国人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时常含鄙夷之情。然而,我以为,林子大了,本来就应该什么鸟都有,否则就有违物种多样性的自然法则。况且,中国作为世界最大的林子,多有一些选择,多一些不被理解的“怪现象”未尝不是一种进步。有的鸟唱歌收费,有的鸟唱歌不收费,等有一天收费的鸟没人听了,自然也会考虑降价,甚至赔本赚吆喝;哪只鸟唱得好了,涨成天价了,也颠覆不了日益扩大的公共空间。毕竟,网络时代已经来临,那些由经院和贵族垄断知识与真理的时代也早已一去不复返了。
2005年6月
数目字统治
若干年前,我曾在中国某个偏远的县城遇到一位爱好书法的朋友。他向我介绍了自己的成名计划:书写一幅千米长卷。我当时的迷惑是,为什么一个人要把精神领域的事当作体力活来做呢?
2005年初的一个中午,我路过巴黎新落成的《世界报》总部。新楼的正面幕墙让我心动不已——整个幕墙设计只有一幅“世界永久和平”的漫画和维克多·雨果关于新闻自由的政论。印象最深的一句话莫过于“Sans la presse,nuit profonde”(若无新闻出版,万古如长夜)。然而,就在同一天,国内某家报纸推出了一日500版的“新闻纸”,目的是申报吉尼斯世界纪录。
世界上大概没有哪个国家的国民能像中国人那样热衷于“天下第一”。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中国武林多热闹,自然是因为“争霸”与“打擂”的文化。中国学林似乎也不甘寂寞,若要打造个中国式的思想家,便有好事者发明“南有某某、北有某某”或“××第一才子”,将学林变成可以一统思想的江湖。
中国文化传统中多“朴刀棍棒”、“谁与争锋”,因此不难理解为什么自1992年上海成立了吉尼斯中国总部后,吉尼斯纪录在中国立即引起了无与伦比的狂热。近日,甚至有“广州第一人造美女”正式向吉尼斯上海分部申报吉尼斯世界纪录。申报理由是,在15个月内全身23处动刀,世上绝无仅有。
应该说,在日益走向开放社会的中国,与别人比试医生在自己身上动了多少刀子,本是个人自由。不过,有关中国人走调的“数字生活”传统着实应该梳理一番。
旅美历史学家黄仁宇先生的《万历十五年》曾经洛阳纸贵,至少因为指出了中国传统政治的两点死穴。一是作者把张居正、海瑞、戚继光、李贽等明代风云人物聚集于公元1587年前后,揭示中国盛极而衰的内因之一是以道德代替法律,二是缺少数目字管理:在中国历史上,从未建立过一种可以用数目字来进行管理的国家与社会。
黄仁宇此话不虚。以道德代替法律,同样是中国历史缺少数目字管理的重要原因。不过若是有人因此断定中国历史传统中没有“数目字管理”,实在是冤枉了皇上——于道德于法律,古代中国的“数目字管理”可谓简单有效。
从道德上说,从周礼开始,中国便渐渐流行“三从四德”,即“未嫁从父、即嫁从夫、夫死随子”和“妇德、妇言、妇容、妇功”。这套数目字管理是中国古代妇女管理的宪法,一直沿用了几千年。此外,还有“三跪九叩”,臣子拜皇帝,小官拜大官,奴才拜主子。黄仁宇先生立论批评的明朝就特别注重“连叩三头、重复三次”的三叩九拜。试问天下,哪个国家对国民之膝盖有如此精良的“数目字管理”?
法国发生大革命的时候,英国使臣马戛尔尼觐见乾隆,乾隆同样要求对这位外国使节实行“三跪九叩”式的“数目字管理”。据史料记载,当时负责接待的军机章京管世铭曾因中国下跪的“国粹”诗心荡漾:“献琛海外有遐帮,生梗朝仪野鹿腔。一到殿廷齐膝地,天地能使万心降。”中国今日讲英文已成时髦,甚至无一例外地成为区分真假人才的标准。遥想当年,当马戛尔尼先生兴致勃勃地站在中央帝国的大殿之上,清廷所见所想,不过是只迷路的野鹿在叫。
在法律上,中国历史上同样有“数目字管理”。以刑罚为例,最杰出的当属族刑。春秋时中国便开始有了夷三族的酷刑,此后又有了九族(或是虚称);唐朝开始有“十恶不赦”;到明朝时,明成祖曾在盛怒之下,不顾“杀孝儒,天下读书种子绝矣”的劝告,将其门生数人同其九族群杀,计八百余人,史称“株连十族”。
不难发现,皇帝老儿这种“数目字管理”很低级,虽然偶有“百”、“千”、“万”等数目,但是数来数去,治国方略中通常只能从一数到十。统治者以“哥俩好”、“八匹马”般的经验与热情,像喝酒划拳一样“弹指治天下”。关于这一点,从传播学的角度也可以解释其成因。由于汉字是单音节字,只要不超过十,读起来朗朗上口,如“一统江山”、“三从四德”、“约法三章”、“三纲五常”、“四书五经”等,有利于记忆和推广。更微妙的是,这些“汉语数字”一经确立,在强力下重复一万遍后便具有了某种先验的“真理性”或“合法性”,成为“汉语数字真理”,使其后对它的解构成为艰难时事。
如上所述,尽管中国历史上不少“数目字”,但是,更准确地说,它并没有形成黄仁宇所说的“数目字管理”,大行其道者不过是“数目字统治”。当然,皇帝老儿治国,未必都是粗枝大叶,必要时亦有精细。以凌迟为例,明时《大明律》据称已细致到要割3357刀。现代解剖学没有从中央帝国横刀出世,委实是老天爷不理朝政,忽略了人间的公平。
笔者之所以认为这种“八九不离十”式的计数方式,远非真正意义上的数目字管理,是因为它们远离真正的生活,更剥离了世界的复杂性。在政治上考察一位官员或一届政府的政绩,数字是一个客观参照。但是,如果数字不是从真实的生活与经验出发,而是来自省略或胡思乱想,来自从上到下的政治摊派与“完成任务”,同样可能是灾难性的。中国上世纪五十年代“放卫星”,整个社会不啻是服用了“数字春药”,高潮迭起,甚至具有国际声誉的科学家如钱学森先生在浮夸风中撰文“论证”亩产十万斤的“科学性”。然而,此时所谓“十万”、“百万”不过是争夺“天下第一”,它和数字本应表达的客观与科学并无关系。当荒诞的历史成为过去,我们今日所能忆起的,不过是举国搞了次“数字马戏”,甚至是一种具有面包功能的马戏。正因为如此,今日中国的“GDP崇拜”引起了许多人的警惕与批评。可以说,只有告别这种崇拜,GDP才真正具有“数目字管理”的意义。
吉尼斯纪录里的“天下第一”,求量不求质,多是通向极端的模仿,而非创造。我以为,中国需要这样一种进步,即让数字还原为科学,还原为人们实现幸福自由的生活的工具,而非吉尼斯式的标榜。今日中国人基于数字之上的“吉尼斯崇拜”,不仅代表着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贫困,同样是对中国人缺乏创造力的一种嘲讽。
2005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