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下山
念中学时我时常逃课,而学校就在云居山脚下。我视写作为一种修行,现在想来,当年的逃课上山也不啻为一种修行。而且,大自然已经为你准备好了一切。当你不愿坐在教室里听老师们照本宣科,只需翻过学校后面似有还无的麻石围墙,穿过一小片稻田,走一段砂石子路,过一个小水库,前前后后不到一公里,便可以抵达一处山涧入口——那是一个天堂般的所在。虽然孤身一人,却有茂林修竹相伴,耳目之间,尽是阵阵瀑声、潺潺溪水,写生写诗,正坐斜卧,全由你心。那日子过得也真是无边逍遥!偶尔,我还会在上午时分邀约三两位齐心堕落的同学,花上两个小时,攀过溪谷,跑到位于山顶盆地中的真如寺里,观赏大小和尚诵经礼佛,我也算是因此结下了点佛缘。到了下午,便从另一侧山谷飞奔而下,勇不可当。由于方向完全相反,到山脚下时离学校有几十公里。待终于辗转回到学校,已近深夜。
年少时自由无羁的光景,总是让人回想。难怪写下《追忆逝水流年》的普鲁斯特会说,所谓天堂只存在于那些已然逝去的日子里。当然,在你慨叹天堂不再的时候,真正逝去的也并不只是岁月,还有周遭的人事物。二十年后的一个夏天,当我重新回到山脚下的中学小镇,发现这座山已经被破坏得十分严重——不仅有急功近利的采石场给山体留下了一道道巨大的疤痕,而且当年我曾栖身的林间溪谷也不复往日的生机,因为有人在半山腰修了一个小型水电站。至于曾经引着我去省城看动荡的世界的那条国道,因为已经被一条连接县城与省府的高速公路取而代之,如今坑坑洼洼,不少路程几近荒弃。2009年中秋节,我千里奔袭,开车回小堡村,误上了这条国道,本以为可以走捷径,谁知严重错判了当地“道路败坏”的程度,一路上只好悲欢“离合”,轻重油门,那短短不到10公里的路面,竟然花了我将近两小时。国道衰败至此,想不“被高速”也算是奇迹。
对于真如禅寺,我谈不上有很深的了解。因为有过逃课上山的经历,上大学时,我曾和庙里的一位叫传清的老和尚保持了书信往来。只是时间并不长,后来知道虚云老和尚在世时他曾是那里的知客。两年前,我在北京和虚云老和尚的弟子、曾经在真如寺修行过的净慧长老有过一面之缘,看得出,净慧长老对佛教在中国变成一种不问世事的逃避也颇为失望。还记得这年夏天,我在台湾有段短暂的旅行,参访了台湾的慈济会,其济世精神让我无比感动。当时我以为慈济会之所以有此大作为,想必是将佛教的慈悲与基督教的济世精神结合起来了,并暗自感慨当少林寺的方丈正在努力做一个成功的CEO发展他的连锁寺庙的时候,肩负起“佛教现代化”使命的人间佛教已经在台湾开花结果,几十年间将现世关怀送到了世界各地、千家万户。
主张人间佛教的太虚法师有言,人类为一切众生上下升沉的总枢纽。佛教不应该追求“神本”、“鬼本”,而应该以人为本;不应该离开人类去做神做鬼,而应该以佛教的道理来改良社会,使人类进步。既然佛教里也有地藏菩萨,我上面说的佛教现代化是受基督教影响也未免过于武断。人间佛教的出现,何尝不是佛教在寻找其失落的精神。地藏菩萨在众生没脱离罪苦、进入安乐、进而成佛以前,坚持“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岂不是最可称道的济世精神?大凡称得上了不起的宗教,在慈悲、济世方面终究是相通的。只可惜,现在不少和尚,或只管开光走穴,将道场变成名利场,既救不出自己,也未救得他人;或只顾将自己关在庙里吃斋念佛,不问世事,硬是把入世的佛教修炼成了出世的道教。当说救人与自救,皆是佛心,若非在世间,善何以寄托?
种田是一种修行
2009年夏天,我在县里查资料时,曾与几个朋友一起拜访了一位比丘尼。当时她正准备在云居山附近的风景区修建一座庙。闲聊间我便问了她一个很庸俗的问题——“为什么出家?”得到的回答也是个被反复引用的经典答案——“我不是出家,是回家。”不管怎样,有信仰也罢,没信仰也罢,每个人都在其生命中寻找一条属于自己的“回家”的路。只是,在我的印象里,中国农民若非遭遇了什么难关通常不会考虑去信什么宗教。如果信教只是为了祛病救灾、“临时抱佛脚”,那么这种信教与其说是出于一种信仰,不如说是一种危机管理。当生活平淡如水,他们既不会“出家”,也不会考虑“回家”,他们会认为自己一直就在家里修行。
所以说,虽然附近有寺庙,对于农民的精神生活来说,它们只是很遥远的事物。在农民眼里,出家做和尚更是对尘世绝望的象征。至于佛教本身,也缩略为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一种形象。我曾经在村口遇到一位胸口挂着观音吊坠的中年男子,当时他正跛着脚、推着单车往家里走。据说是因为出门打工经常受伤,家境也不是太好,所以乞求观音保佑从此大吉大利。这是我在小堡村看到的与佛教有关的唯一物证。在这里,包括更远的地方,佛教其实已经简化为一个护身符。
后文我会谈到,那些只知道烧香拜佛、作揖磕头的人,他们以乞求神灵保佑为目的的所谓功德,实不过是一种精神贿赂。但又不得不承认,世人皈依某个宗教,得许诺不下地狱、可进天堂,多半都是出于这种简单而原始的目的。这世间大抵都是常人,像甘地和特蕾莎修女那样的圣徒终归是凤毛麟角。
如果读者了解德国青年卢安克十年如一日在广西做教育志愿者的事迹,就会知道,一个人,即使不去信那种制度上的或仪式化的宗教,只要心中有良善、安宁与彻悟的信仰,还是可以完成自己的修行的。
农民如何修行?关于这个问题,我曾看过一部叫《无米乐》的台湾纪录片,这部影片至少为我提供了一个满意的答案。影片中,昆滨老伯戏称自己为“末代稻农”,虽然经历了台湾半个多世纪的生活沉浮与变迁,但他仍旧安静地守着自己的那片土地。昆滨老伯是这样谈到自己种地的感受的:
种田是一种修养,别人需要去修禅,而农人不需要修禅,农人甘心受苦,种田不只是粗重,还要晒大太阳,风吹日晒,有时候台风造成农作物损害,那是无法反抗的,大自然怎么抵抗也没有用。禅,就是不让你抵抗,你甘心忍受。农人都是如此忍受的,就像和尚修禅,情愿这样坐,这样修,不需要形式上的修禅,种田就是默默的修禅,一种修行,就是农人们上辈子没有修够,这辈子只好再继续补修禅。
其实不只是在台湾,想来小堡村以及绝大多数中国农民也是如此吧。他们虽然谈不上有什么宗教信仰,却在生活中修行。在自己熟悉的土地上修行。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修行,心无旁骛,坚忍不移,他们心中有对家的信仰,待人接物有伦理情谊,虽然世代清贫,却也能够内心和美、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