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中求进城
2010年春节之后,我在北京与中学时的老师汪中求先生久别重逢,聊了近两天一夜。如今他已经是一位了不起的畅销书作家,一本《细节决定成败》能卖到数百万册。然而当他回想自己当年走出农村时的情景,至今仍略显激动:
小时候家里穷,摔一跤父亲不会心疼我膝盖摔破了,而是责怪我把衣服摔坏了。因为膝盖会自己长好,而衣服不会。七几年我读完中学便回村子里务农了,当时才十五岁。按现在的说法是童工。想去乡里做信息员,没关系。奶奶认为我一辈子能做的最好工作就是到乡供销社当一个售货员,同样没关系。回到生产队里帮人拉渔网,累个半死还被人欺负。好在读了些年书,生产队便让我开手扶拖拉机。由于年纪小,身体还没发育好,再加上基本没吃饱过,不知道开翻了多少次车,有次被车甩出三四米远,险些把命搭上。要赶上下雨,被雨浇得眼睛都睁不开,车还得往前开。为了修车子,肚子里不知道吸进了多少柴油。
总之当时在乡下受尽了苦,还赚不到什么工分。到后来,听到有些同学上了大学,我也准备去考大学。终于托了关系,报上了名。由于已经辍学三年,许多课都没有上过,那一年我真是拼足了命在读书。记得我们四个同学,站在石钟山上发誓:如果考不上大学,就从石钟山上跳下去。有家长知道这事,还捎来口信,说如果你们真考不上,就跟我到山里去采石头吧。好在天遂人愿,最后大家都考上了。
那年考完后,我在家里继续务农,我很想知道成绩,又不太敢去县里看,于是挑了一担稻草到17公里外的县城去卖,就像游击队化装进城。待卖完了稻草,然后提着一条扁担去看成绩。辛苦一年,确信自己终于考上了,当时觉得此时自己死掉也没有什么遗憾的了。
年轻时我觉得人世间最大的不公,就是城乡差别了。现在的人很难想象,我在县城第一次走进白瓷砖铺的厕所时都尿不出来,因为我舍不得或者害怕把它弄脏,就好像你不会在我家沙发上尿尿一样。十六岁那年,我有机会给当地的鱼苗公司去卖鱼苗,要在九江住宿一晚。那是我第一次住旅馆,而且是近百人的通铺,就这样还要十块钱一晚上。而我在乡下一天只能赚两毛钱,这意味着我在城里住一晚上,得在乡下工作50天。你说那时候农民有什么资本进城?记得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有一次我高烧不退,父亲以为我快不行了,于是和我说,孩子,如果你这次能熬过去,有什么心愿我都满足你。我和父亲说,我的心愿就是你能给我两毛钱,我想买一本连环画。然而在城里,随便坐一次公交也得四毛五。
在我上大学后,同样深刻地体会到这种不平等。为什么城里孩子上学时是一个皮箱子,而我的箱子却是两个钾胺磷的纸盒子?想到这些不公平的事,我当时真有一种仇恨,恨不得有炸药将这个世界全炸掉。甚至,在我刚上大学的第一年,还有一种报复社会的心理。我不怕你笑话,当时在街上看到城里的女孩,有一种占有欲,有一种幻想的撕碎的快感、强暴的冲动。但这绝不只是性的原因,而是想为内心的愤怒找一个出口——为什么城里人和乡下人之间有那么多的不公平?
汪老师对时代有着异于常人的痛感和理解,更是个时时不忘自救的人,所以才有了今天的成就,获得让自己还算满意的社会地位。尽管一切已经境过时迁,但是他曾经的愤怒,即使是在今天的社会,我还是可以隐约感觉到的。谈到当年的心境,汪老师与我坦言,倘使没有赶上改革开放,没有机会正大光明地改变自己的生活,也许他已经成为一个坏人。
王尔德说,“每个圣人都有过去,每个罪人都有未来。”为了更真实地反映那个时代的人们的内心世界,也征得汪老师的同意,在这里我尽量原汁原味地记录了这次对话的部分内容。坦率说,在听到汪老师的这些话时,我都觉得十分震惊——这些翻江倒海的心事完全颠覆了过去他在我心目中的冷静、安宁的形象。由此我也在想,这样一个国家,在每一张貌似平静的面孔下面,究竟隐藏着怎样的报复与危险?又是怎样在日常生活中不断凝聚、消解、卷土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