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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朝廷”

2024年12月27日  来源:一个村庄里的中国 作者:熊培云 提供人:gushang23......

“两个朝廷”

1940年,也就是民国二十九年、昭和十五年,日本人告示安民,附近农民都被要求到县城照相、领取“良民证”。而原国民县政府此前早已转移至西北的群山之中,并留有自卫队和特工队(当地人称之为“老便”)继续抗日建国。由于同时受着两个政权的管辖,又同时为两个政权站岗放哨、交钱交粮,做“双料国民”,小堡村周围一带农村便成了当地有名的“阴阳界”。“阴阳界”一词,既是政治地理概念,同时因为“阴阳两隔”等俗语,难免给人一种命悬一线的阴森之气。当然事实也是如此。

按当时乡下人的说法,现在正在“改朝换代”,有两个朝廷、两个国家,一是民国,二是昭和,而民国在阴界,昭和在阳界。境内修河,虽不若台湾海峡宽阔,从此也有了自己的“两岸三地”,即河北的日占区、山里的国统区和河南的阴阳界。此时的中国,虽然没有从国内政党中发展出两党制,但在阴阳界却有了日本党与中国党轮流执政,日本党管白天,中国党管黑夜。

自“安民”以后,许多外出逃难的农民陆续回到了村里。之所以急着回家,除了在外缺衣少食外,还因为他们担心自家东西被“发国难财的”给偷走。虽然人人皆想避开刀兵之祸,但终归还是有些大胆发财的人,他们跑到逃尽了人家或刚被日军血洗了的村庄里去捡东西,权当是自己的“战利品”。北伐之时,当地居民已经深受“南兵打北兵”之苦,所幸时间并不算长。如今沦入日人之手,经年累月,又有国民县政府的便衣要求他们“忠于前朝”,生活在阴阳界的人们难免觉得自己的生活进退两难。通常情况是,鬼子白天到乡下打掳,作恶无数。到了晚上,便轮到国民县政府的便衣队出动。他们来到村里悬赏——捉到一个活的日本兵或者汉奸赏一千块,提个头去是500。对于走单的鬼子,他们自不会轻易放过。如果真遇上两党火并,但凡只要日方吃了大亏,一个村子的百姓恐怕都要遭殃了。布水寺大屠杀就是一例。同样糟糕的是,每个地方都难免有几位心怀恶意的“消息灵通人士”,使得一些可怜的庄稼人因为一点小事情,不是得罪了阴家站,就是得罪了阳家站。用当地一位老人的话说是,“最后杀来杀去,杀的都是些老百姓”。

也正是因为过去有太多刻骨铭心、九死一生的磨难,从北伐到抗日,从内战到饥荒乃至“文革”,虽然改革开放以来的中国仍有诸多不公平、无正义的事情让他们愤愤不平,但对于现在相对平静的生活,老人们在不经意间总还是会流露出对这个时代的感恩与知足。这让许多不满现状的知识分子深感疑惑,然而只要他们真正了解了上述这些历史,也就不难理解何以有此民情。总体而言,每一代有每一代的任务。年轻一代为未来着想,自是诚恳希望能拥有一个“让每个人都活得有尊严”的国家。而老人们朝过去看,认为一生的进步已经基本完成。

回想那个刺刀闪闪的年代,除了生命之虞,人们同样担心不能安心生产与生活。“安民”之后,农人再次回到田地,却不得不抱怨这地没法种,因为说不定哪天就会被抓丁拉夫了。对于阴阳界的人来说,一方面他们必须尽中国国民之责,盖房修路、运物送粮,为勉力维持的国民县政府出力,为抗日添柴。而且,一切都得小心翼翼。如果有去国统区的挑担任务,只能在近天黑时去,半夜回。因为若被鬼子发现,认定“和中国军队有勾结”,没准性命难保。除此之外,为防日军来犯,还要轮流放烽火哨。另一方面,他们又不得不受日人役使。直到1945年无条件投降,从湖南退下来的日本兵仍在当地拉夫,挑运粮食、马刀和枪支到湖北、安徽一带去。有一位背不动了,竟被日本人一马刀砍下了脑袋。此前,更是出尽劳力,时时担惊受怕。早在维持会建立之初,拿了“良民证”的当地农民便被组织去为日本人做事。由于国民县政府的游击队不时搞破坏,除了修路盖楼,日本人还抓了一些良民去守路护桥,许多人因此有去无还。

最主要的任务是守护南浔铁路,按日军的要求,他们在铁路沿线扎了许多茅棚。每个茅棚三人一组,并且要烧一堆大火直到天亮。如果日本人过来查哨,没人应声,没有口令,或者铁路被破坏了,又该有人遭殃了。轻者被没收良民证,没有良民证,连马路都不敢去,日本兵说你是中国军队;重者整个哨棚里的人都可能被活活打死,或直接装进麻袋扔进铁桥下的修河喂鱼。

由于时有棚哨因为路桥被破坏而受连累,当年站过岗的老人对便衣队的看法因此一分为二:“便衣队呢,你说好还是坏?说好呢,是破坏日本佬的交通,但炸桥后他们就溜走了,坏就坏到老百姓头上来。”所以,在当时如果知道国民党的游击队来炸铁路,哨棚里的人就请求他们到没有人烟的地方炸,以免自己惹祸上身。这些话在有些人看来多少有些“政治不正确”,却也是这些乡民的真情实感。人终究有自私自利或自我保护的本性,否则人不能自存。

令人不齿的是,由于日本兵没那么多,在一些急需人手的地方,有些当地人还被要求穿上日本人的军装站岗。大概是知道了冒充皇军的威风,有人竟然狐假虎威,只当自己也是“太阳旗下的蛋”,开始横行霸道起来。有个小混混,不知道从哪弄来一套日本军装,招摇撞骗,更不忘把它当作强奸专用制服,祸害本地女子。说来也巧,有一次,一位被他抱住的妇女很快将他认出,并且直呼其名:“某人哪,你要强奸我啊,我生都生得你出。”吓得这个混混落荒而逃。可怜这个流氓强奸未成,临走还扯了女人脖子上的银项圈。

最大的祸害仍是入侵者。现在他们虽然不像原先那样大队人马下乡,但三五成群到阴阳界打掳却是常有之事。其所作所为,无非还是烧杀、奸淫、掳掠。且不说平时的零星杀人,一些报复性或者妄想型的大屠杀也并不鲜见。焚烧民房更是司空见惯。有户人家,烧完盖,盖完烧,一年之内被鬼子烧了三次。后来大家有了些经验,只要发现鬼子可能进村,便赶紧挑来几桶水,随时准备灭火。有的村民还因此“冒犯之举”被杀了头。至于女人,更是日本兽兵糟蹋之对象。一位徐姓老人不忘旧年的屈辱,说鬼子奸完女人后,还要让他“像畜生一样”舔净女人的下体,以供他们继续寻欢作乐。

日本兵尤爱群欢,因此奸杀不少良家妇女。有时还要求农民团坐欣赏,或者参与强奸和乱伦。“一把好长好长的刺刀就指在你身上,你要是不干的话,马上就杀掉你。”所以,一旦有被同村男人强奸的悲剧发生,女人的丈夫也只能自我宽慰,“怪不得人家啊,他也是被逼的。”有的女人受不了被当众侮辱,就寻死去了;有的母亲,不忍心女儿被太多日本兵祸害,于是主动宽衣解带,以求分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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