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村庄虽然不大,也算是拥有中国海、陆、空三军兵种了。自上世纪七十年代以来,小堡村有三位青年参军。第一位入的是空军,曾在吉林服役19年,做到连职,1996年9月转业到了县地税局从一名普通的税收管理员做起。
严格说,他是小堡村我所知道的第一位洗脚进城的人。虽是同村,关于他的经历,我却知之甚少。只是在2006年《九江地税工作》的“行风建设专刊”上,偶然知道由于工作积极,他连年被评为先进。而在我的记忆里,除了他探亲时带回的飞机模型、东北人参外,剩下就是他每天清晨在自家屋前练军体拳时的情景。或许,这也是他带回村里的关于外面世界的全部消息。
直到八十年代初,我还看到过一户“特务”人家的女主人被剥光上身绑在电线杆上,看到过有人被戴着高帽子“游村”或者“游田”(乡下无街可游)。那时在乡下偶尔还能看到成捆的步枪。记得我上小学时,路过大队部,还经常能看到民兵趴在地上打靶。
我有位同学,父亲是大队书记,家里常年放了几条步枪,险些酿成大祸。话说某日这同学闲得无事,在玩枪时就朝着他的弟弟开了一枪。谁知里面正好装了子弹,这可怜的小弟,虽然大难不死,脸上从此多了一道重重的枪伤。
绿军装、海军帽、木制的手枪或者火药枪……在那个时代,当兵是件十分威武的事。受电影、宣传画和小人书的熏陶与启发,村里的孩子们最常玩的游戏就是打仗。尤其是在夏天,孩子们还会扯下长在池塘边的柳树条,将它们围成一个供隐蔽用的绿帽子,其威武程度并不亚于真正的军帽。
a. “桐油罐”去当兵
自从1977年恢复高考,尤其到了八十年代以后,多数农村父母开始将读书视为孩子出乡村之第一选择。至于参军,则属于“替补前程”,只有读不进书,做了“桐油罐”的人才会考虑。
事实上也是如此。九十年代以后,村里先后有两个“桐油罐”当了兵。一位在沈阳做武警,这算是陆军;另一位则在湛江南海舰队服役。前者服完两年兵役后,又签合同做了三年士官,最后觉着部队“朝五晚九”的生活实在枯燥难熬,况且自己又超了考军校的年龄,于是申请退伍了。后者在舰队则只待了两年。虽然兵种不一,但在退伍的遭遇方面却无二致。由于是农村兵源,从部队转业后他们都没有被安排工作。两人很少在村里人面前谈起自己“比农村还苦”的“军旅生涯”。电视里大红大紫的许三多,对他们来说更像是难以置信的神话。好在回乡后的生活还算平静,他们在家里种地、带孩子,偶尔在省城打点短工。也许正是因为退伍兵的这种落寞印象,使越来越多的农村青年认为服兵役是在浪费时间。
在过去,为了当上兵,许多家庭不得不托关系、走后门、做交易。谁家要是有孩子检上兵,从此他家的门楣上便有了“光荣军属”的字牌。在县城读书的那一年,儿时的一位玩伴特意来看我。我至今未忘他那天略带忧伤的表情,他在县里检兵没检上。他的成绩一直不好,很早便辍了学。这意味着对他来说,农家子弟出乡村的两条出路都已经与他无缘。此后他继续在家务农,婚后到江浙一带打工,不知什么时候染上了肝炎,最后转为肝瘤,死时不过30来岁。
至于他当年为什么没有检上兵,一是因为他的视力的确不好;另一方面,他也认为是因为自己上面没有人。谈到视力问题,我不知道当时他是否背过视力表。据说,为了过体检关,许多视力不合格的检兵者愿意花上几天时间来背这张“E”字表,以期蒙混过关。极为反讽的是,如今一些视力极佳的农村青年,为了逃避兵役,宁愿刺上纹身或指着视力表乱说一气。
今日中国社会日益开放、务实与多元,远离战争,过去那种“一人当兵,全家光荣”的年代已经变得无比遥远。伴随着市场经济高度发展、消费主义大行其道,年轻人不得不面临更多物质与金钱上的压力与诱惑。在这个消退了革命激情的和平年代,就绝大多数农村青年来说,当兵的首要目的不再是去战场上舍生忘死,而是为自己低人一等的人生谋求出路,为了宽阔自己的视界。然而,如果只是在部队喂了两年猪,或者在飞机起降前赶赶小鸟、扫扫地屑,当他们从军营重新回到农村时,竞争力不但不如大学生,甚至有可能不如一些打工者,他们就不得不另找出路。
b. 二等兵
我曾在网上读到一篇题为“多少退伍军人被城管逼成黑社会”的文章,作者在文中慨叹:“从来都是追杀毒贩的大哥,却成了现代化城市的丧家之犬无处容身,四处打游击的大哥,一天的营业额仅合乎生存。”标题虽然夸张,但是个中细节读者却并不陌生。2006年,来自农村的退伍兵崔英杰不正是因为摆小摊屡次被驱赶而怒杀了一名城管。退伍军人杀死城管所暴露的不是杀人者的残暴,而是包括崔英杰等农村退伍军人在内的底层社会之举步维艰。
“随人间风雨迁徙,怨不了无情天地。那苍天从不曾改变,留给我寂寞的誓言。走过人间千百回天涯,又回到深情的原点。”相信许多与我同龄的人都还记得王杰的这首《红尘有你》。这是有关法国海外兵团的电影《战龙在野》的插曲,王杰饰演同名主角,他是被仇家迫害、追杀而投军的。这部影片我多年未忘的一个镜头,正是这个面孔清瘦的男人,紧牵着他的女友在巴黎的屋顶上奔跑,亡命天涯。同样难忘的还有片尾曲《自己带自己回家》。王杰虽是雇佣兵,被人称为“亚细亚的孤儿”,却也是一个知道家在何方,知道为自己利益而战的雇佣兵。
任何时代都是这样,每个人其实都是在为自己的出路而战,而非简单地归结于某个宏大理想。法国陆军能从全球140个国家招募雇佣军,自有原因。比如除能领取丰厚薪水、五年后可以获得法国身份外,在服役的时候,雇佣兵每年还能享受一次漫长的法国式休假。法国人以享乐著称,当年的马其诺防线里不仅修了电影院,而且还有晒人工日光浴的设施。如今雇佣兵的日子也不例外。据说雇佣兵第一年假期就有20天,次年35天,此后每年有45天,而且双休日另算。
回过头说现在乡村的“征兵难”,过去是找关系入伍,现在是悄然抵抗。今日中国农村征兵,每次到征兵的时候村委会干部到处找人报名充数,或者将外面打工的年轻人叫回来,有些地方甚至花钱雇人充数,烘托出某种应征热情高涨的局面。与此相比,城里报名参军的人还算踊跃。之所以有此差别,就在于城市兵退伍后地方政府能给安置工作。而且,当兵也算是工龄。说到这一点,自称是“二等兵”的小堡村退伍兵多有羡慕之情,并且承认“这种不公平一直是这样的”。
当兵没有好的安置,上大学未必能找到工作,有些农家子弟越来越看好打工。既然读书与参军都有无法抗拒的沉没成本,打工这立竿见影的“第三条道路”,快要变成“第一条道路”了。只是,当他们真正走出村庄,掏出羞涩的钱袋“给铁道部门捐款”,从此走南闯北,甘苦自知,一切也并不像他们最初想象中的那样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