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的传人
我刚读高中的时候,有位吃商品粮的女同学问我生在农村会不会自卑。至今我仍诧异于她当时为何有此一问。一方面,在我的字典或者人生经验中从来就没有“自卑”二字,生活好坏一切更在于你是否尽力;另一方面,农村也并不像有些城里人所想象的那么糟糕,或足以令我这样的优秀少年“自卑”。尽管我深知几十年来中国农村更代表着一种被隔离的生活,一种真实的逆境,但我总还是能从乡村生活中找到一些真实或者美好的事物并且为此心怀感恩。至少我会自问,若非生长在江南乡下,我怎有那么多机会聆听底层、亲近泥土,纵情做一个货真价实的乡村牛仔?
没有放过牛的人生是不圆满的。在我记忆中,放牛更是许多乡下孩子人生的开始。从六七岁爬上牛背的那一刻起,这些孩子便成了家里的半个劳力、兽力资源部部长,也因此有了点同父母大人叫板的“话语权”。更重要的是,从今往后他不仅可以骑牛走出鸡鸣狗叫的村庄,了解故乡广袤的疆土、曲折的道路、起伏的山峦、茂密的丛林,还可以自食其力采摘各种野果并知道它们稀奇古怪的名字。他们牛人合一,做骑士,当牛仔,连鼻涕也流得意气风发。一切只是因为这些牛背上的孩子早早学会了如何用一根牛绳控制住胯下的庞然大物,而且他们不怕被牛掀翻,他们把对牛的声声吆喝当作自己“在野”人生的首次巡回演讲。
高枝啼鸟,小川游鱼。一年四季里,夏天的放牧生活无疑最令人追忆。在江南这个季节,大人们通常都忙于“双抢”(抢种与抢收),而“没有学问啰无颜见爹娘”的小二郎们则正好放暑假,可以组成自己的“放牛班”在每天下午到野外放牛。最壮观的场面莫过于,一些勇敢的小孩,无论男女,在牛背上“站戗杆”,像杂技演员一样直挺挺地被牛送到两公里以外的牧场。待牛群散去,各自吃草、嬉戏打闹、过性生活时,小孩子们同样团坐在一起寻欢作乐,打扑克、玩石子,或者成群结队摘野果,到附近的浅水库里游泳,小水沟里浇鱼。心血来潮时,有的小孩还会去骑几个月大的小牛,直到被摔得人仰牛翻;甚或挑动公牛打架,大家一起坐山观牛斗。
多年以后,当我在世界名曲《友谊地久天长》中听到“我们曾经终日游荡在故乡的青山上,我们也曾历尽苦辛到处奔波流浪”这些诗意的歌词时,首先回想起的却是像我这样的“乡村牛仔”在童年放牛与寻牛时的情景——只可惜那时的中国没有阿巴斯这样的电影天才,没有人拍一部善良的电影《何处是我朋友的牛》,以至于我们在童年时的纯朴生活无人记录,无人升华。
和许多走出乡村的人一样,也许是因为早年在乡下放过牛的缘故,我对城里人养宠物的风尚一直提不起兴趣。一方面是因为自己曾经沧海,在乡下养过牛,见过大世面;另一方面,你想在城里养头牛也没条件。更别说即使允许养牛,恐怕这牛也不安全。毕竟中国不是印度,印度的牛可以在闹市区里像哲学家一样闲逛,像城管一样胡来。
如果真想放牛,在中国城市里唯一与放牛沾点边的地方是股票交易所。只可惜,许多人受了交易所前面立的假牛的骗,跑到那里把自己的真牛也给放丢了。这样的时候,你会发现交易所里的放牛娃,个个目光空洞、面如菜色,丢了牛的他们都不愿回家,怕回家没法向家长交待。而那些偷了牛的做庄者因为练到“千里之外取人贞操”的化境,早已经一鼓作气,全身而退。
中国人牵强附会制造了龙图腾,并自称是“龙的传人”。其实“龙的传人”更多只是官话,是“真龙天子”用来忽悠臣民的。这是所谓的大传统,哪位皇帝不希望他的子民自觉是巨龙身上的一部分?然而,生于山野的草民们毕竟自由散漫,他们更倾向于认同自己是“牛的传人”。这是一种小传统,是一种体现个体价值的传统。这世界,你要说谁“真龙”,除了皇帝,其他人听了肯定会认为你在说他听力不好;而如果你说谁“真牛”,听者自会眉开眼笑,嘴角上扬如五月的牛角。和西方的海盗故事相比,中国更多的是放牛娃的故事。朱元璋小时候也是放过牛的,他开始也不是什么龙,其所谓“真龙”,不过是从“真牛”一步一步变过来的。这世界,没有谁不是凡人。不同的是有些人懂事早,打小便相信自己是“牛的传人”。为了有朝一日能够以某种最牛的方式在社会上呼风唤雨,他们立志一生都要做一个徘徊在牛A和牛C之间的人。
2008年夏天,我在翻阅胡适主编的《独立评论》时,发现董时进在发表了若干文章后有段时间销声匿迹。直到董时进后来带着《江西农业生产之现状及应采之政策》(《独立评论》143号)一文重出江湖,通过胡适的编辑后记我才知道“独立的老友董时进先生现在江西办农村复兴的事业”。在这篇文章中,董时进谈到江西耕地少、荒地多,由于独尊稻作,农业畸形发展,危害极大,因此建议江西要多养牛、羊和马,大力发展畜牧业和园艺业。这个建议自然是好,不过如果董先生能够活到现在,愿意到江西乡下来走一走,相信他一定会大失所望。如今这里不仅田地大量抛荒,连小堡村现在也只剩下了一头牛,从早到晚唱着单身情歌。
耕牛之所以渐渐消失,自然有许多原因。比如,当地牛价近万元一头,农民买不起;当地农业“合作化”渐渐成形,出租经营的“铁牛”不断将耕牛从田里赶走。许多人外出打工,没有富余人手去放牛;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现在许多农民用上了煤气灶,很少有人上山砍柴。几年下来,山上已经不适于放牛和寻牛了。
那些疯长的树木,难免让人想起那个“巧妇难为无柴之炊”的年代。早在一、二十年前,十几里开外的大村庄总有些大力气的农民成群结队,不辞辛苦到村里及周边村庄偷砍柴火。面对盗贼,当地人自然是要铁心护林,奋起反抗,于是冲突在所难免。最激烈的时候,甚至会因此闹出人命。谁知到如今,“留得青山在,无人砍柴烧”,甚至连几年前村民们常走的大路也被淹没在枝桠与茅草之中。在这里,不仅耕牛消失了,许多道路也消失了。而像我这样的“牛的传人”,已经找不着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