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者小岗村
1957年春天,中共中央决定开展一场全党范围的整风运动。从这年5月上旬到中旬,中共中央统战部邀请民主党派和无党派民主人士举行座谈会。在5月13日的座谈会上,张奚若提出了反教条主义的问题。其后又将毛泽东及其倡导的时代概括为“好大喜功、急功近利、鄙视既往、迷信将来”。具体表现为:一、好大喜功,总误认为社会主义就是大,不管人民的生活和消费者的需要如何,只要组织规模大才过瘾;二、急功近利,表现为强调速成,把长远的事情用速成的办法去做;三、鄙视既往,许多人忽视了历史因素,一切都搬用洋教条,把历史遗留下来的许多东西看做封建,都要打倒;四、迷信将来,认为将来一切都是好的,都是等速发展的。
历史记住了安徽小岗村几位走进镁光灯下的农民,然而事实上分田单干并非在七十年代末才开始。“歃血单干”与其说是一个事件,不如说是一场持续了二十几年的运动。早在1956~1957年间,因为反对合作化,在不少省市有过一次“拉牛退社”、“包产到户”的风潮。1956年的《人民日报》还发表文章,提到了安徽芜湖地区生产组包工包产、四川江津包产到户,并认为这些做法“是完全对的”。(何成《生产组和社员都应该“包工包产”》,《人民日报》1956年4月29日)当然,这些“资本主义主张”很快被批判禁止。
六十年代,由于对集体生产丧失信心,包产到户在一些地方再度出现。农民说,远看1953年、1954年,近看自留地,这些都比集体搞得好。有些人还将单干称作他们的“总路线”,而政府之所作所为,是“张果老倒骑驴,一步一步退”。据杜润生回忆,1962年甘肃临夏回族自治州70%以上的生产队在短期内解体,推行“包工包产到户”和“大包干到户”,成为西北全区的一大政治事件。而全国各地陆续发生的不同形式的单干,据统计约占20%~30%左右。
时任安徽省委第一书记的曾希圣也支持搞“责任田”,而这“责任田”在实行后亦被称为“救命田”。只是这个做法很快受到了压制。在1962年的七千人大会上,曾希圣受到严厉批评,并被免去第一书记的职务。相较而言,此时农民经营的“责任田”与其后小岗村村民顶风作案、按下的血手印在本质上并无区别。到了1978年万里当书记时,小岗村却在不经意间成了引领潮流的时代英雄。
据说当时有老干部调查万里治下的包产到户,并责备万里脱离社会主义。万里便问他,“社会主义和人民群众,你要什么?”答曰:“我要社会主义!”而万里的答复是:“我要群众!”
农民还是那些农民,他们的思想既谈不上进步,也谈不上落后,他们所做的都依旧是相对于大时代而言显得近乎卑微的自救。区别只在于两个时代对村民自救与自治的态度。新时代的态度是“可以有”,而此前,从普通农民到改革者,因为没有获得国家的支持,他们的主张与实践稍一冒头,便像不但无用而且可能导致火灾的烟头一样被掐灭了。
类似普通人成为先行者的故事有很多,比如赣南学生李九莲的悲剧。1969年,因为在给部队男友曾昭银的私人信件和日记里诉说了自己对形式主义和个人崇拜的反感、对林彪政治动机和刘少奇政治结论的怀疑,李九莲被男友告发,迅速被打成现行反革命。两年后,林彪倒台,李九莲不但未被平反,反而在盛行“两个凡是”的1977年,也就是“文革”结束之后被杀害,理由是自我鉴定上的反动言论。而就在此前一年的5月,李九莲写了一篇文章,题目是《真理的标准只能是社会的实践》。读到这个标题,读者一定倒吸一口凉气。因为这正是两年后引发思想解放大潮的“真理标准讨论”的核心议题与核心观点——“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个观点并不伟大也非创新(以前我也曾在胡适的作品中读到“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句话),伟大的是在逆境中坚持这一观点的人。当守卫常识的人变成了先知,悲剧不是正在到来,而是已经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