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日的户口”
斯诺曾经感慨长城让中国人长年处于某种“戒严”状态之中。事实上,越来越苛严的户籍制度同样使中国进入了某种紧急状态。1964年,国务院转批公安部户口迁移相关规定的基本要点时提出两个“严加限制”:对从农村迁往城市、集镇的要严加限制;对从集镇迁往城市的要严加限制。1977年,国务院第一次正式提出严格控制“农转非”,此后公安部具体规定了“农转非”的内部控制指标,即每年从农村迁入市镇的“农转非”人数不得超过现有非农业人口的1.5‰。
在《中国乡村,社会主义国家》(费里曼、毕克伟、塞尔登合著)一书结语,作者这样写道:
反市场的集体化教条主义把农民锁在村里,无视农民流动的要求和市场的力量,它们在有的地方已削弱了农民家庭文化中的保守成分。……由于贬低农民文化的价值,集体农庄看上去像一匹不能运货的跛驴。随着集体农庄与国家堵住了劳力流动的出路,不能充分就业的家庭劳力增加了。把额外的家庭劳动时间视为免费的农民家庭情愿辛勤劳动,谋取生计。因此,集体活动范围的无情扩大,使那些家庭感到家里像被盗了一样,而他们相信,他们的生活本可以过得更省更好。由于缺钱的集体农庄效益差且分配不公,农民家庭拼命地让某个家人在国营机构中谋得一份拿薪水的工作,不管什么工作,只要挣钱就行。为了勉强活下去,农民们只得适应这种环境。
对于中国的城乡隔离,秦晖先生写过一篇《南非,中国的前车之鉴》,将中国与南非历史上的暂住证做了简要的比较:“中国的市场竞争力,来源于中国的低自由、低福利、低人权。中国如果不搞全球化,就相当于朝鲜,不可能有什么奇迹;如果不是低人权,也就相当于现在的东欧国家,也不会有太大的奇迹——全球化和低人权这两个加在一起,就有了奇迹。中国经济奇迹的终极因素,就是两个:圈地运动,农民工——如果没有这两条,就无法想象爆炸性的城市化和世界工厂地位。”两国有个共同的景观,就是大批的城管在街上巡查,可以将没有暂住证的人抓走。这也是当年孙志刚在广州死于非命的时代背景。
在严格的户籍管理制度下,上个世纪整个六七十年代自然流动的人口几乎没有,城市与农村以及城市之间处于一种“隔离”状态之中。出生在农村的孩子如果想进入城市,只有考学、参军(提干)、招工(或者顶替在城市工作的父辈)、婚嫁等非常有限的几种。而这一切,无一例外地成为小堡村村民走出乡村、“鲤鱼跳龙(农)门”的具体途径。
户口制度是一个系统工程,它很快在城乡之间建立起一种基于政治、经济、文化、社会、教育等基础上的全方位不平等,农业人口因此沦为“二等公民”。
1980年代中后期,随着户籍制度的松动,“农转非”控制指标有所调整,一些地方开始规定农民交纳一定数额费用就可成为当地有效市民,户口交易也因此成为近30年年户籍改革变迁中的独特现象。据有关报道,到1994年上半年,全国约有17个省共300多万人购买了城市户口,此项收入高达250亿元,这还不包括那些未登记在案的以及黑箱操作的部分。
若干年前,《新周刊》杂志为此做了一个名为“狗日的户口”的专题,为农业人口沦为城乡分治下的“二等公民”鸣不平。梳理这一差别,最具反讽意味的是,直到1983年“严打”之时,许多罪犯的宣判词里仍有一条是“吊销城市户口”,其口吻颇似“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同样悲哀的是,对于此时的中国农民来说,这种“政治权利”却是生而未有,连被剥夺的机会都没有。即使有朝一日进城打工,也像是这个国家的临时公民,不得不“暂住”在自己的国家里。
“呼之则来,挥之则去”
三年内有近2000万人口转回农村,在《大迁徙——1961-1963年的城镇人口精简》一书中有较为详细的叙述。尽管该书为我写作此文提供了不少素材,但是个中部分观点着实不敢恭维。比如作者在结束语中说:
中国人民是最识大体、顾大局的,他们有很高的政治觉悟和强烈的爱国情怀,没有人民的理解和支持,这样大规模的精简要顺利进行是不可想象的。这么多的职工和城镇人口回乡、下乡,相当于一个中等的国家搬家,这是史无前例的,在世界上也是没有的。精简工作结束后,毛泽东感慨地说:我们的中国人民、我们的广大干部,好啊!叫做两千万人呼之则来,挥之则去,不是共产党掌权,哪个党能办到?!的确,只有中国共产党才有这样的魄力,才有这样的群众基础。
然而,在我看来,这次大搬迁所能反映的恰恰是一种强制下的无序。此时的计划亦不过是命令而已。当农民成为被驱赶的一群,只能服从而不能自主选择,所谓“政治觉悟”其实是和他们无关的。
关于中国人口由乡村到城市,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张五常有十分精辟的论述,部分观点更可被视为对五十年代末农村人口“大跃进城市”的一种批评。在《中国的前途》一书中,张五常这样写道:“中国十亿人口,八亿以上是农民。假若中国要在二十年后有足以炫耀的经济表现,以我个人的保守估计,在这二十年间必须有三、四亿人口从农村迁徙到城市去……假若这个大搬迁不出现,经济现代化就难有大成。”但是张五常坦言,“我不是建议中国当局要开始策划一些庞然大计,招兵买马,引进外资,在城市盖上高楼大厦,然后上山下乡,用精明的干部从农民中大量挑选适宜于工商业的人材,然后以徙置的办法,把他们安置在城市,分派工作单位。这是行不通的。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改变制度,让大搬迁由市场自动调节,由人民自己开动脑筋,自由选择,顺其自然地进行。一个骤然看来差不多是无法办到的大搬迁,只要制度一改,对症下药,其发展的顺利及神速,是会超出一般人所能想像的。”张五常开出的药方是要让资产有自由买卖的权利。这些资产不只包括土地及房屋,还包括劳力及知识。日本明治维新时期,将土地加上了转让权,农民及武士就大量涌到城市。明治政府事前并不知道这个大搬迁会发生,没有半点策划,但跟着的惊人经济增长率,一年之内就极其明显。在私产制度下的市场调整,反应之快之准,是远胜于任何政府策划的。这是因为市场是无数人的讯息组合,通过市价,不共谋而传达了可靠的信息。每个人看看油价,看看地产市价,看看就业机会,自作打算。
归根到底,社会有自我拓展的秩序与生长的节奏,非权力一厢情愿所能单方面完成。这也是我在乡村生活所获得的有关生命与繁荣的最直接体验。走进山野,不用你安排,万物自会生长。而小堡村的农民,在社会渐次开放的背景下,越来越多地走出乡村,体会杨万里写在《桂源铺》里的禁忌与解放:“万山不许一溪奔,拦得溪声日夜喧。到得前头山脚尽,堂堂溪水出前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