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到宗教信仰在本地农村的发展,最有影响力者莫过于佛教和基督教。根据1995年永修民族宗教事务局编写的一份资料表明,作为江西省的宗教工作重点县,全县有佛教寺庙20多处,僧尼280多人;1983年起出现农村基督教,至1995年,经县政府批准的活动点36个,男女信徒732人。2000年出版的县志同样将该县定为“宗教大县”,“依法登记的合法宗教场所佛教有20所、基督教有16所,信教群众2万余人。另外还有些民间信仰(不属于宗教)场所,以及还没有登记的群众自发家庭聚会点”。
当灵魂失去庙宇
佛教在当地曾经发挥了重要影响,有两件事可以佐证。
其一,在小堡村西北六公里处有座高山名为云居山,山间多寺庙,最大一座为“真如禅寺”,相传始建于唐宪宗元和三年,距今已有1200年历史。寺中有不少名人旧迹,宋时苏轼曾与黄庭坚在此论佛,并留下“瀑花飞雪侵僧眼,岩穴流光映佛颜”等诗句。千百年来,这里高僧辈出,近代禅门泰斗虚云老和尚、著名武僧海灯都曾经在此修行。虚云老和尚是近代中国四大高僧之一,其世俗影响虽不如弘一法师(李叔同),但在佛教界的地位却是举世公认。原中国佛教协会会长释一诚、现任会长传印都是虚云老和尚的弟子。
其二,在老人们的记忆里,村里联合附近几个村庄曾经集资兴建一座名为“宝寺”的小寺庙,据传里面也住过不少“落难的和尚”。
奥地利诗人里尔克说:“灵魂失去了庙宇,雨水就会滴在心上。”生活在这粗砺的世界,那柔弱的人心,是需要一座庙宇的。如果从这个角度来检视二十世纪中国人的心灵生活,你满眼所见恐怕尽是冰凉的雨水,从天而落,滴透人心。
真如寺在二十世纪遭受过两次灭顶之灾。一是在抗战时期遭到日军轰炸焚毁,最后只剩下僧众四人,铜佛两尊,观音菩萨一座。据《虚云和尚年谱》记载,“考虑到这是一名胜古刹,有典籍可考的大祖师,在此弘法者有数十位”,从1953年开始,已过百岁高龄的虚云老和尚带领海内外弟子重修了这座寺庙,到1957年年底海灯和尚开讲《华严经》时,已有常住僧众200余人。
谁知到了1966年夏天,来自省城南昌的近2000名红卫兵与当地红卫兵、职工一起浩浩荡荡上山,拥进寺庙造反。县政协编撰的《文史资料丛刊》对此有详细叙述:当时庙宇被占用,佛像被捣毁,僧侣被批斗,经书被焚烧,珍贵文物被抄走。一百多名僧侣,有的被勒令还俗,有的被遣送回原籍,有的被下放到农场劳动,最后勉强留下的释一诚、传印等三四位僧人也被强令改为农工,寺庙庙堂被充公,改为云山垦殖总场云山分场红山大队的办公室,佛事活动完全中断。是故有《永修文史资料》中的悲叹:“好好一座名寺古刹,几天之内被劫掠一空,历代遗留下来的珍贵文物和名胜古迹,也遭到了空前未有的破坏。”这一切,真应了虚云老和尚的那副自挽联——“坐阅五帝四朝不觉沧桑几度,受尽九磨十难了知世事无常”。而山上其他各小庙也同样难逃厄运。
虚云老和尚曾留有一首辞世诗,十分耐人寻味:
少小离尘别故乡,天涯云水路茫茫。
百年岁月垂垂老,几度沧桑得得忘。
但教群迷登彼岸,敢辞微命入炉汤。
众生无尽愿无尽,水月光中又一场!
现实如水月镜花,若是参不透,其痛足以断肠。
2010年3月,中国佛教协会新任会长传印和尚在接受凤凰网采访时谈到当年被逐下山的一幕。1966年,总场书记带队上山,把一些和尚召集起来训话:
你们要意识清楚,几千年来的封建社会,才造成这种迷信。这个庙,就是迷信的一个据点。现在人民当家做主,这些都要取消。你们现在不要抱有幻想……你们这里面还有好些人认为,我们工作人员要退下去,你们还照样过日子,你们不要有这种幻想,这是不可能的。现在问题是,不是我们下山,而是你们要下山。
正如弗里曼等人在《中国乡村,社会主义国家》一书结语中所提到,在革命时期,国家不仅对文化传统以及象征着人一生中意义重大的时刻,包括出生、结婚、死亡等仪式具有某种进攻性,而且亵渎了与庙宇、宗族和节日相关的公共信仰。而这种侵蚀同样在小堡村留下烙印。
相较真如寺几次落难终于起死回生,小堡村边的宝寺则是尸骨未存。上世纪六十年代,为响应政府“破四旧”的号召,村民们不仅赶走了在此吃斋念佛的若干和尚,而且连寺庙也彻底拆毁。有意思的是,为了“物归原主”,曾经参与集资的几个村庄事后都派了不少劳力去庙里挑砖。所以没过多久,小堡村中间便竖起一间被村民称为“俱乐部”的新屋。这个和普通村宅相比还算阔绰的房子最初只是被用来开会、批斗,兼作堆放粮食和杉木的仓库。到了八十年代初期,它又成了村民们围观外面的世界的“电视房”。既然村庄附近已经无本土大和尚可看,农民们只好“崇洋媚外”看日本的小和尚“聪明的一休”了。几年后,人民公社之花彻底萎靡凋零,富起来的农民各自有了电视,这个房子也成了村中穷困潦倒者暂时的安身之所。时代之变迁,展望如抽丝,回首却也倏忽。至此时,能见证“俱乐部”当年作为“政治庙宇”之热闹与威严者,唯有外墙上部分遗留下来的“毛主席语录”以及“群丑图”。
如今,那座小庙旧址淹没在杂草丛中,早已无迹可寻。我在乡下小住时,偶尔会有村民和我轻描淡写地谈起重修寺庙的事,想来也只是说说而已。毕竟这个村庄连一个祠堂都没有修起来。而那座有着千年历史的真如禅寺则已修葺一新,重现了昔日的暮鼓晨钟、香烟袅袅。只是,附近村民与干部们和我谈起它时,更多是因为它作为“庐山西海”的一部分被纳入庐山风景区,而非因为佛教,更无关乎各自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