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写这一小节文字的时候,我正在从巴黎飞往北京的路上。在天上,阳光灿烂,碧空如洗。
非洲人自救
几天前,我受邀在瑞士参加一个“全球反对死刑”的国际性会议。由于有1800余人参会,与会者被分散安排在不同的旅馆里。我所住的地方是在日内瓦郊区的一间别墅。借着这次安排,我有机会和来自沙特阿拉伯、阿富汗、越南以及若干非洲国家的参会者聚在一起同吃同住,往返于住所与会场之间。和我同住一室的是四个非洲人。除了一位布隆迪记者外,其他人都来自刚果、几内亚和乍得等尚未废除死刑的国家,包括无国界律师的工作人员、报社的记者和维权人士。言语之间,无不尽显人性的光辉、改变国家与社会的热忱。
回想过去,虽然在法国的大学城里我与非洲学生曾经住得很近,见面也“傻驴”(Salut,法语问候用语),交往却很少;而多年来通过影视了解的非洲也只是一个二手的、被断章取义的非洲。那里充满了战乱、饥饿、瘟疫、艾滋病,那里到处都是需要被文明世界拯救的无所事事的人们。在这些影像资料里,非洲的生机勃勃都让给了野生动物。而只要你倾心接触他们,你就会发现非洲人无日不在自救。仔细想想,同在天空下,哪一片土地没有自救者?正是他们日积跬步、日拱一卒,让那片土地渐渐变得丰饶,变得适于人类居住,也让自己和那片土地渐渐赢得了世界的尊敬,使更多的人愿意参与其中,身体力行,并且乐见其成。
而我的电脑里,此刻便藏着这样一部关于公民日常自救的日记。它不是来自非洲,而是来自我正在努力书写的故乡。在去日内瓦之前,我甚至顾不上收拾行李,因为这部日记深深地打动了我,以至于我有了一种难以抑制的激情,想尽快读完它。
M先生的民主理想
事情还得从2010年的春节说起。为了躲避春运高峰及城中近乎荒凉的新年,我在除夕那天飞回了小堡村。两天后又去县里拜访一位老朋友,并在他的引荐下,我有幸结识了当地负责基层民主选举的官员M先生。虽是初次见面,但我们谈得十分投机。一来二往,M先生向我赠阅了过去五年间的“民主日记”。在前面的章节里,我曾经感慨“何世无奇才,遗之在草泽”,而这一次,我的叹息已经深不见底了。
因有了与M先生的这次相遇,故而在我离开巴黎的几天前,在我与旅居欧洲的一位异议人士聊天时,我谈到中国政府尤其在基层有很多人抱着积极的态度在做事时,这位仁兄对我的观点很快失去了兴趣,甚至略带鄙夷。我常在想,如果我们不是简单地“以意识形态对抗意识形态”,而是回到人之事业本身,中国的问题一定好解决得多。单就走向一个美好社会而言,本无所谓体制内外,无论有怎样的分歧,只要你愿意回到人本身,就不难与他人找到共同的事业,并在此基础上求得和解。
为什么M先生深深地打动了我,想来至少有以下几个原因:
一是态度。我一直认为,在这样一个时代,虽然我们无法立竿见影改变大环境,但是只要你愿意,肯努力、有担当,改变小环境总是可能的。(参见附录《两千分之一的改变》)而M先生便是这一信念的践行者。尽管他意识到乡村自治在很多地方搞不下去,其阻力主要来自官方是否有足够的诚意,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愿意全力以赴来做好这件事,即在其能力与职权范围内,必须表现出最大的诚意。
二是见识。无论是乡村,还是城市;无论是民间,还是官方,我们经常能听到这样的论调——村民自治的理论过于超前,农民的素质太低!对此,M先生深不以为然。某次聚餐,他便借着酒劲与人说了这样一段话:
老百姓素质低吗?你打算让老百姓做什么?用电脑种田吗?用钢琴伴奏让鸡鸭下蛋?或者开飞机运送猪肉和饲料?这些他们可能确实做不了。但如果我们只是让他们在本村选几个正儿八经的人出来为村民服务,这不会比我们做得差——如果我们真心实意让他们选。好吧,就算按你说的,老百姓素质差,可这话我们很没有资格说。试想想,建国快60年,我们这些人为提高老百姓民主法制意识做了多少工作?我们经常教导他们的不就是“要和党和政府保持一致”吗?老百姓的素质都像我们这么高了,我们这官还当得稳吗?我们这公款吃喝,还尽得了兴吗?所以,我们对老百姓实行的其实是愚民政策,就是怕他们素质高了,踹了我们的交椅。我们打心眼里想的,是老百姓的素质低点,再低点,这样我们就好当他们的领导了,就天下太平了。就是这样,不是吗?说老百姓素质低,不是说希望老百姓素质高一点,而是想以这个为借口,不搞民主法制建设,这才是真正的目的。
至于选举,M先生常常自省:“说老百姓不关心选举,不关心谁当村官,可我们何时有过真正的选举?我们何时真心实意地给过老百姓选择自己当家人的权利?”有个村搞了两次正式选举,均告失败(该村“海选”候选人时,镇上不仅党政班子一边倒,并且动用了警力),直到县里的工作组介入,才真正调动起群众的热情,遏止了镇政府的干预。所以,到第三次选举时,该村应到选民1127人,实到1046人,参选率达92.8%。有位老人,由于年高体弱,头天说好让他在家等流动票箱上门,可到了第二天11点,老人竟一颠一颠地赶到会场来投票,说:“我等不及了。”
在M先生看来,现在搞村民自治,“乃剥夺乡镇对村委会的统治权”,是故让乡镇自己给村委会搞选举,无异于“与虎谋皮”。这也是他作为上级敦促乡镇积极助选的原因。如果有干部坚称“群众叫不拢”,不愿意到既定会场去公开投票,他便会带着这些干部去村民家里逐个询问。实际情况正好相反。事实证明,所谓“群众叫不拢”,不过是乡镇干部为实现“组织意图”而找的一个借口而已。
同样,另一个村选举搞得不顺利时,乡某主要领导也把责任一股脑儿归结为“选民素质太低”。然而一经调查,M先生发现乡里在指导实际操作时,竟有十处与法律法规相违背。谁都知道,法律不只是一种制度设计、一种规则安排,它同样包含一套可操作的方法,一种可能受到公认的价值。为官者去打破它,民众就有可能消极抵抗,这样的情况下,你会责备谁的素质更低呢?这样的选举,又怎可能不白费力气,甚至让选举失去信用呢?
每代人都有每代人最应该做的事情,而人世间最无奈的事情,莫过于有决定权的人告诉你你最想做的事情永远“时机不成熟”,还要等一百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在这方面,仅就化解社会矛盾而言,我与M先生有一个共识,即村民自治与基层民主已经不是等待时机的问题,而是不能再耽搁下去的问题。为此,有时M先生也忍不住这样抱怨:“我们的乡镇领导,甚至更高层的领导,情愿让一个个的村这样烂下去,也不愿放弃手中的权力——这也许就是他们认为‘时机不成熟’的真正原因。”
有意思的是,每到选举时,M先生不仅将“民主是个好东西”到处张贴,而且会独创一些标语,并且乐在其中,如“你有治村抱负吗?那就踊跃参加竞选吧”、“群雄逐鹿大丈夫不惧挑战自我,百姓握权小选票定能成就未来”。几年来的民主实践让M先生相信,凡是基层民主落实得较好的村,村级事业就能得到较好的发展,民心就比较顺;反之,村级事业就长期停滞不前,甚至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这个村就很不稳定。
三是勇气。除了勇敢地表达自己的观点外,还有日常的抵制。虽然M先生的事业远不及梭罗与甘地,但这并不妨碍他赢得了我的尊敬。比如,当市委要求“各地党报党刊征订任务未完成之前,不得征订其他报刊”,M先生会认为这无异于要求“征订腐败”,也反映了政府之言行不一:为什么一方面要减轻农民负担,另一方面又强迫农民征订他们也许并不需要的东西?其结果是农民损失了钱财,政府丢掉了威信。为此,他紧急通知扶贫办,告知全县13个贫困村,今年村里报刊征订费不得突破400元(省里有规定),谁突破谁负责。虽然连他自己都怀疑这类“指示”能否落实,也许只是螳臂当车,但他还是做了。其愿望朴素得令人动容——“至少会让这些村感觉到,已经有人在采取措施,设法抵制这种荒诞无稽的腐败。”也正是因为这种抵制让他深感力不从心,并透过与村民的交往,M先生坚定一个看法:若不能真正实行村民自治,这种抵制就很难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