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来,每遇中日关系紧张,许多爱国者便会喊出“抵制日货”的口号。然而,具体到如何抵制日货,现实又让他们立即犯了难。且不说全球化时代的商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什么是纯粹的日货已经很难定义,即使是两国文化本身,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比如说,以下这些“日货”便是自十九世纪末陆续流入中国,已经被用了一百年,你如何抵制?有什么决心抵制?
人道、人权、反动、反党、反革命、斗争、方针、文明、文学、公开、主席、出版、代表、主义、共产主义、地主、市场、民族、世界观、代言人、生产力、形而上学、改造、改良、批评、表演、材料、金融、迫害、玩具、所有权、知识、政治家、政党、美化、思想、科学、高潮、原理、时间、浪漫、真理、理想、常识、劳动、游击队、国际、间谍、悲观、传统、新闻、广告、复习、保健、人力车、化妆品、内容、联想、警察、电话、电灯、图书馆。
类似词汇还有很多,出乎我意料的是,小时候读来十分亲切的“小熊座”、“大熊座”竟然也是日本制造。而根据一些学者的专业统计,十九世纪以来流入中国的重要日源词汇少说也有四五百个,最多则可以算到两千个,甚至连“为人民服务”都是来自日本的舶来品(更别说如今互联网时代又有大量日本新词流入)。这些词汇和现代汉语生长在一起,若要剥离,恐怕不只是严重影响到中国人的日常书写与表达,连孩子们的所有教科书都要重新编写了。
文化互相感染、渗透,本是文明演进的金科玉律。虽然中国可算是东方文明之母国,但日本西化较中国早、较中国成功也是事实。只要是抱着一种平等、自由的意愿,着实谈不上什么文化殖民或者话语殖民了。就像当年日本的遣唐史从中国带回文字,不但没有让日本文明面临灭顶之灾,反而让它脱胎换骨。
遗憾的是,千年之后,中国不但没有从日本那里获得让本国文明脱胎换骨的机遇,反而面临了一场命悬一线的灭顶之灾。清末以降,两国的命运正如法兰西院士佩雷菲特在《停滞的帝国——两个世界的撞击》一书中所感慨的一样,日本崛起的时候,作为其“文明的故乡”的中国,却倒在一片灰烬里。
皇民化统治
继续讨论之前,请恕我孤陋寡闻。我原以为“皇民化统治”这样的词汇,只和东北、台湾等地方有关,竟忽略了日军在侵占永修没多久后,便借着刺刀下的伪政权强推一系列教育改革,开始了面向沦陷区的皇民化统治与奴化教育。
如果仅从课目表看,讲课的内容还不算单调,至少比我读中小学时还要丰富一些。比如,当时的初一课程设置就包括了代数、国文、日语、历史、地理、公民、军训、劳作、图画、音乐、作文及精神讲话12门课程。每周6天课,每天上午9点到11点50,下午从2点到4点50。每节课50分钟,而精神讲话为一小时。之所以比其他课多出10分钟,恐怕也是为重视起见。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日语课,一周要上6节,而国文课反而只有4节。一位当年在县城念过书的徐姓老奶奶还记得,最早给她上日语课的老师,大家都叫他“佐寺太君”,他上课时从来只讲日语。除了学什么“啊、咦、呜、哦、喔、呸、打、西、斯、涩、缩”,当时还教过一些日本歌曲,“由呀的古呀得得,底了哇拉得,啊得了子那底那,啊呀嘎……前进么前进,啊里啊嘎得……”具体唱的是什么,老人已经记得不是很确切了。这是一位十分不幸的女人。1945年,她还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人生才刚刚开始。谁料想,就在日本人投降撤退时,她捡到一颗炸弹,玩的时候不小心被炸瞎了眼睛。
课表中的“公民课”更是耐人寻味。早先恢复上课时,学生们被要求带上毛笔和墨水,涂黑或者直接撕去以前教科书里的一切有关抗日及三民主义的内容。虽然我一直为今日中国各中小学校未设公民课深表遗憾,但可以肯定的是,日据时期所谓的“公民课”,绝不是教育国民如何维护自己与尊重他人权利的公民课,绝不是关于个人自由与尊严的公民课。任何有点头脑的人都知道,如果公民没有抵抗暴政的自由,没有批评与改造政府的自由,那刺刀下的“公民教育”先天就是一种关乎驯化与顺从的臣民教育。
我说沦陷区的“公民课”给了我一种荒诞的印象,而残酷的年代就是这样的荒诞。无论多少生命灰飞烟灭,无论多少家园被拆被焚,这世界总会有人,因为无知或者势利,去粉饰太平,标榜文明,声称其所处的社会正在走向前所未有的伟大与和谐。所以,你会在沦陷区看到“松竹梅岁寒三友,中日满东亚一家”、“拥护和平新政府,健全东亚共荣国”这样的春联。
而最是荒诞的,莫过于日伪政府向沦陷区居民广为散发的一幅宣传画:一位带着女儿半坐在床头的摩登女郎,伸出洁白如雪的胳膊,对着一群行走在暗夜里的队伍隔空喊话:“你们难道不晓得你们妻儿们,天天夜夜盼望着你们回家么?快快停止抗战回家中!”
强奸犯告诫受害者的家属须知怜香惜玉!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滑稽的事情么?谁都明白,如此宣传的目的旨在瓦解中国抗日军民的斗志,然而它既无信用,也无其他实质性的作用。更不难推断的是,从逻辑上说,上述床头美女的呼唤似乎更适合瓦解日本军人的斗志。毕竟,这些手握长枪、客场作战、把全家压缩成一张照片装在胸前口袋里的侵略者,也会思念亲人,也有妻儿远在故土等着他们回去。人生既如白驹过隙,何苦还要费时费力于“鬼子进村”,又何苦非要在异国他乡为一个并不存在的理想杀人放火,直至终于落了个魂断异乡?
可惜当年的日本没有托马斯·科温那样的议员,否则他一定会因为反对这场非正义的战争而这样质问他的日本同胞:“难道在我们的国家已经没有了埋葬死人的空间了吗?”
和平的奴役
地方沦陷后,尽管有许多小孩为日人所杀,但自从汪精卫政府在日人刺刀下“安了民”,那些来自东洋的杀人机器、“马背上的恶魔”,对他们这些小孩的态度表面上好了很多。有位老人回忆,当时他还只是个少年,有一天在路上遇到了一群日本兵,就在他学着大人慌忙作揖并招呼“先生哪!”的时候,其中一位日本兵就拿出台湾的花米种和一些雪白的米,说:“小孩子,你们是良民,汪精卫主席叫你们回家种田。”据说,原先没有安民时,路都不敢走,“日本佬安了民以后就太平了一点,就敢走路了。有些好的日本佬在铺子里叫我们吃糖,‘咪西,顶好!吃啰!’”
有时候,日本兵还会将小孩拉上马背,骑上一段时间。或者让在街上要饭的小孩摔跤,谁赢了就给个牛肉罐头,输了的则只给一把米。当年在街上讨生活的年轻人,回想起这些往事,都说是“到日本人那里要饭”。通常长相好的、干净的孩子会得到优待,而长了瘌痢头的、比较脏的则被驱赶甚至被殴打。
就像姜文的电影《鬼子来了》里挂甲台村的村民一样,如果生活只是循着如此缓慢的节奏进行,乐声喧哗,没有屠杀,没有以命相搏,天真的孩子们还会坐在村口等衣着光鲜的异乡人发糖吃,你会相信历史上的“改朝换代”在中国的这个角落已经或者正在完成。这些温顺贤良的农民,有朝廷而无国家观念。对他们而言,外敌入侵亦无外乎乱世一种,只当是蒙古人灭了宋朝,满洲人灭了明朝,当那些在血腥的屠杀中幸存下来的人,接受了“和平的奴役”,也便慢慢认同了日本人对民国这个“朝廷”的侵占了。
只是历史并没有简单地重复。传媒通讯的发达、知识分子的广泛参与、政党政治的介入以及中国成为二战之局部,使日军不可能像以往那样只需推翻一个朝廷便可以收获一个国家了。更重要的是,现代民族国家观念的形成。清朝灭亡,灭的终究是家天下。而从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开始的中国革命,不是简单地割去中国人脑后的家天下的猪尾巴,而是让共和的观念渐渐在精英人群的心中生根发芽。中国已不再是谁家的天下,更非异邦的天下,而是自己的天下。绝大多数政党,最初革命的目的也在于建立一个现代国家。
在欧美国家讲到战争与和平时人们通常会想到“枪炮与玫瑰”,而这些日本兵带给中国的却是“枪炮与糖”。日军侵华,之所以一边杀人越货,一边鼓吹甜蜜的事业,争做“遣糖使”,无外乎这些糖对“沦(陷区)二代”有麻醉作用。然而人类终究相信良善美爱,这些糖和日本天皇可怜可耻的梦想一起,最后也都化成了污秽。
“闻道有先后”
故乡天下沦陷。现在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虽然绝大多数并没有在日本人控制的学校里上课,但他们至今还记得一些简单的日语——准确说是一些简单的词语,比如“麻吉”(好朋友)、“哟西”(很棒)、“米西米西”(吃)。不过,对于曾经生活在日人刺刀下的人们来说,最能让他们记住的日本话,往往都与其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痛苦记忆有关。
据说,当年过日本人的哨棚(岗哨)时,男男女女都要“脱裤子检查”。小孩也要,怕的是裤裆里放枪。通常情况是,在离哨棚两三米的时候,日本兵用手一指,进进出出的人就要脱掉裤子并转个身让他看,而查证的日本兵终日像个泥菩萨一样坐在台子上。需要牢记的是,在递交良民证之前,一定要先给那个假泥菩萨敬礼叩头,否则就会挨打,严重的甚至会被杀头。
见证或者亲历类似恐怖的事情多了,住在街上的人便会热心地将自己的痛苦经验告诉偶尔进城的乡下人。据一位住街上的老人回忆:“过哨棚时,有些乡下远处的人不晓得,我们就告诉人家,对日本佬要礼貌,要给他叩头,叩了头就不打你。有的日本佬打人,还会先问你要怎么打。如果是‘山边新交’,是巴掌打,‘磨林新交’是拳头打,而‘南破新交’是用脚踢。打完后还会问‘你的明白?’”
不少老人回忆往事时都会谈到这些词语。听到类似的故事,类似的细节,我偶尔会想到这样的场面:这些苟全性命于刺刀之下的乡亲,当年也曾坐在一起讨论日语里某个叽里呱啦的词语的具体含义,然后去指导别人,让自己的痛苦经验化做一种先于他人了解或掌握的知识,只当是“闻道有先后”,慢慢地大家也就彻底麻木了。
这种联想多少有点残酷,但它并非不真实。由于日本人长期盘踞县城,只是偶尔下乡打掳,街上人所见证的事情、可以交流的信息远比乡下人多。在乡下,人们甚至不知道“太君”的意思。难怪某村妇女这样回忆1945年日军撤退时的情景,当时她已经有20多岁——“中国兵来了,还和日本佬两边联合起来吃酒,我们地方办酒接待日本佬,就中国太君、日本太君那样叫的,中国兵和日本人在一起吃酒,吃完就散掉了,日本佬走日本佬的,中国兵就在这里驻扎下来了。”
回想当年之饱受欺凌,老人们痛苦如昨,听者又何尝不是如此。几年间,当我一次次回归乡野,走访并接触到有关当年的一些口述历史,最让我心难安者,除了无穷具体的苦难,还有另一个“发现”,那就是当地农民见到日本兵时喊得最多的竟是“先生”,而不是“太君”。而在此之前,由于受了无数抗日片的熏陶,我一直以为中国良民遇到这堆杀人机器时喊的都是“太君”。
有人考证说,“太君”一词属中国制造,是某些爱拍马屁的中国人为日本军官特别发明的。这样也好,无关紧要,你只当“太君”是个新的物种。然而千真万确的是,当日本兵强奸妇女、焚烧他们的房屋时,当地村民不仅向“太君”求情,还会撕心裂肺地哭喊,“先生哪,先生哪……”有个村子,在知道日本人第一次要来时还摆出一幅“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的架势,组织了一堆人在村口放鞭炮迎接。待日本人进了村子,这些人还在不停地说“先生来了,先生来了……”殷勤如此,整个村子还是被虐杀近半。
据我所知,除非遇到教书先生,这些土生土长的农民一生中是很少有机会称别人为先生的。可怜这些乡民,高贵地活在自己家中,却又卑贱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他们卑怯地将来自遥远世界的陌生人称为先生,一厢情愿地认为这些人知书达理有教养,是一群比自己富贵且有出息的人。然而很不幸,正是这群与他们素昧平生的“先生”,手握刺刀,足行万里,摧毁了他们的家园乃至生命。
“先生哪,先生哪……”无论是田间地头,还是市井街衢,这样的求饶让人何等心痛!在那里,我听到的不是两个国家的战争,而是弱者无力回天的呼喊、细若游丝的求救,是纯朴乡村对文明世界的彻底绝望与嘲讽。在这样一个世界,强者总是不遗余力地驯服弱者,希望他们毕恭毕敬,然而所有的苦难无一不在重申,如果不能保卫自己,弱者对强者的尊敬从来一文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