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就像一只游泳的鸭子,表面上风平浪静,身体下边却是翻江倒海。”有外国学者这样评价今日的中国。普通中国人的生活,亦可作如是观。
接下来的这一节,我将简单说说村子里的几户人家,介绍一下他们这些年来的生活。虽然只有些浮光掠影的琐碎,读者总还是可以从中触摸到我所见证的这个时代的一些音影。
给铁道部门捐款
从我熟悉的大保开始吧。这些年来,每当我返回家乡,只要他在,我总会去他家坐坐,拉拉家常,听他讲述过去年月里的辛苦遭逢、成败得失。只是岁月不饶人,转眼之间大保已经五十多岁。回想他当年精壮无羁的形象,到如今换作了满头白发,真有些不适应。
大保算是村里较早出去打工的人。从1995年开始,他便背井离乡,在全国各地南征北战。比之过去,村民们的活动范围不过方圆二三十公里;自大保开始,他们也要举着一张中国地图寻找生活的方向了。
先是随着一位亲戚到黑龙江搞建筑,几个月后,大保独自闯荡,像吉卜赛人一样漂荡在中国各大小城市。和吉卜赛人举家流浪不同的是,大保没有拉家带口,而是孤身一人,冷暖自知。
“仔细算算,这些年没赚什么钱,到处跑,赚点钱呢也都花在路上了,算是给铁道部门捐款了。不过,我真是去了很多地方,也不亏,见了些世面。别人没去过的地方,我都去了。”到2001年,也就是我开始在相关文章中提到大保和他的打工生活时,六七年间他的足迹已经踏遍了东北以及新疆、陕西、北京、上海、浙江、广东等省市,最南被招工到广东一个叫南澳的小岛上帮人打鱼。用大保的话说是“除了西藏哪儿都到过”。
大保说,那些年他干过的工种不下四十个,从搬家公司的苦力到车工,从做铝合金门窗到生产圆珠笔,最长做了四个月,少则几天。2000年以后,则主要在工地上做事,倒模、轧钢筋或者做水电工。
前些年,就在媒体比较集中讨论农民工的欠薪问题时,我曾问大保是否也被拖欠过工钱。一听到这问题,大保便立即来了精神:“有些老板是好恶啊,不给钱,不过你知道我平时蛮蛮的,哪受得了那欺负,他们不敢少了我的工钱。”和媒体上农民工的苦楚形象不同的是,大保说自己从来不找记者,也不找劳动部门,如果老板赖账,就直来直去——“拿不到钱,我会带把刀去老板的办公室,并且告诉他,如果我来了三次还不给,就杀了他。”话里话外,充满血腥气,是威胁,却又留有余地。不过,这一切真应了“横的怕不要命的”,见他如此气势汹汹,随时准备亡命天涯,再有钱撑腰的老板恐怕也会息事宁人,只好自求多福,给钱了事。
大保勇武,有关他年轻时的一则故事是,有伙偷柴的人想从村里护林人手里抢回扁担,拉扯不清,大保看得性起,一柴刀下去,但见柴刀从两手之间一掠而过,扁担被剁成两段。偷柴的那伙人见来者不善,赶紧收兵。
如今进到城里,人地生疏,大保能忍则忍,但真要遇到忍无可忍的事情,逼他那简单粗暴的作风抬头,也并非不可能。
真正熟悉大保的人知道他平时温良恭俭让,并不野蛮,更不会好端端欺负人。只不过,有的人会将气生在肚子里,直到有朝一日因内爆而发疯;有的人会将气发泄于他人或社会,严重者甚至酿成祸端。像大保这样有性格的农民,主张“冤有头,债有主”,要真上了脾气,死缠烂打,恐怕也是九牛难回。
人难免会有美化自己经验的冲动,相信大保也不例外。农民工维权绝非如此简单有效,遑论“孤军奋战,每战必成”。从逻辑上说,我也不认为这是多么好的一种方式。毕竟,暴力维权对于散兵游勇的农民工而言,更意味着种种深不可测的危险。身处现代国家,既然我们日日辛劳,养着政府,这些维持秩序的事就理应政府尽职打理。
提到政府,大保那“天不怕,地不怕”的秉性会立即得到收敛。这不仅因为年轻时大保曾经吃过公安的亏,而且在许多农民眼里,政府就是公安,公安就是政府。因为他们见到最多的,能够代表政府权力的,就是公安。或者说,在他们眼里政府已经缩减为一种强制力,而非民意(包括他们的意愿在内)执行机构。大保曾和我提起:“不怕政府让我坐老虎凳,就怕政府搞罚款。”这话说得有点极端,却也道尽了农民赚钱的艰难。农民不怕苦,只怕穷;不怕累,只怕自己可怜的收成被政府收走。
十年前的一个夏天,大保觉得打工实在赚不了什么大钱,便带了个探宝器回家。某夜,月黑风高,唤朋友二三,潜进隔壁村庄的山上挖某朝“驸马爷”的坟。不料,就在他们挖土正酣时,被赶来的该村村民痛打一顿。后来才知道,就在他们探宝挖坟时,该村长期藏在山上的一位杀人犯听见了响声,于是叫来村民“护宝”。据说大保后来还被那人讹走了点钱财。说到底,大保还是个本分的有生活理想的农民,他不仅怕政府,也怕杀人犯。
不过,在乡里那位杀人犯倒也并不狰狞,有时还会下山和附近村民打麻将。杀人犯白天在村子周围转悠,到晚上便睡到山上,怕政府来抓他。至于那桩命案,是几年前与同乡在浙江打工时犯下的,三个人绑杀了一位疑似老板,只劫得十几块钱,还不够买一张亡命天涯的单程票。几年后,杀人犯被跨省追捕,捉拿归案。
大保有两个弟弟。老二前些年因为肝病三十多岁便过世了,丢下一双孤儿寡母。一年后,家中老三娶了寡嫂,并且生了个小男孩。通过这个细节,也可以看到以家族自救为中心的传统文化在当地的影响。
大保一家四口,农业全部抛荒,除偶尔回乡掘宝失败,自己常年漂在外地。2000年前后,大保妻去浙江做裁缝,年收入有几千余元。大儿子上中学,七门功课加起来才考足一百分,辍学后跟亲戚跑北京做铝合金生意,带回年薪一千元。其时钱款,足供小儿子读书,但是小儿子不知读书,只知“读你”,做潇洒哥,很快也加入到“给铁道部捐款”的队伍中去了。
虽说是在外打工赚钱,两个儿子却没有让大保省心。几年后,两兄弟发财心切,先后被骗到大连搞传销,花掉不少钱,也因此有了一段大保“千里救儿”的可歌可泣的故事。
事情的原委是,大保的大儿子平时喜爱上网,遇到一个女网友,一来二去,两人打得火热。没多久,女网友给他推荐了一个赚大钱的机会,表示如果他愿意到大连来投资,两人一起创业,就同意和他恋爱,如果进展顺利,你挑水来我耕田,将来还可以考虑结婚。有这么事业爱情双丰收的好事情,谁能不喜出望外?没多久,大儿子经不住金钱美女的诱惑,便只身到了大连,而他也因此成了家里的化钱炉。
像所有传销故事一样,接下来就是向亲友圈钱或劝其入伙。过年的时候,急于发展下线的大儿子把弟弟叫去了。兄弟俩以在东北做铝合金生意为名,向家里先后要了三四万元,买了不到十套产品。再后来,两人又叫上了邻村的一位亲戚,说是去做生意,只要带上七千元本钱。那亲戚带了张卡,身上放了点现金,结果在路上不小心弄丢了一些钱。到大连时,发现要买产品,自觉上当受骗,便想打退堂鼓。不过,既来投奔,菜叶子泡饭都吃了,地铺都睡了,不做点贡献就想溜之大吉,谈何容易?据说为了逼他买产品,搞传销的一伙人甚至拔出了刀,说我们知道你带了七千多块钱来了,必须买两份产品。这亲戚没办法,最后只好委曲求全买了一份。三天后,仗着自己机灵,该亲戚摆脱两个跟踪的成功逃脱,几乎身无分文地逃到杭州。而大保的两个儿子,由于投入甚巨,其时已经骑虎难下,加上心存侥幸,继续留在大连做他们日进斗金的发财梦。
那逃出来的亲戚将事情经过告诉了大保,大保自知事态严重,便和妹夫一起去东北寻子。到了大连以后,才知两个儿子干大事业的地方偏僻无比,不仅坐了很长时间的公交车,还渡了船,总算在一个孤岛上把他们找着。
要说精心搞传销的人洗脑手段真是高明。在洗脑之前,先给村里两位壮士启动洗脚程序,为远道而来的“大叔”、“大伯”接风洗尘,连洗脚水都不用他们倒,而且极尽殷勤地邀请他们加入传销队伍。两天下来,说得两人也颇有些动心。不过大保很快反应过来,一旦自己签单买了产品,接下来就要轮到他为别人洗脚了。更何况,大保也知道鸡蛋不能装在一个篮子里,既然两个儿子已经投进了几万元本钱下去,如果真能发财,有他们也足够了,犯不着让他再追加人力与投资。随后,他跑到派出所去咨询,得知卷入传销的人属于“违法不犯法”,心想两个孩子也没什么事,便决定回杭州继续做工。眼见两个儿子宁可为他人木盆洗脚,也不愿为自己金盆洗手,只好嘱咐他们实在发展不了下线,就回家吧。钱赔了也没有办法,不过不要再指望家里寄钱了。
由于在东北做铝合金生意的谎话被揭穿,没有机会继续邀请其他亲戚朋友加入他们伟大的赚钱事业,没过多久,无力追加“后期投资”的两兄弟便回来了。两人空手而回,一家人自是伤心不已,好在没有出事,只当是江湖险恶,买了一个大教训。为此,大保的爹逢人便说:
“两个鬼东西,在我这借几千块钱,说公啊你不用担心哦,回头还十万元给你。我当时就知道他们这生意做得有点问题。可怜的是他们的娘,辛辛苦苦在浙江做了十年衣服,屁股都坐疤了,几个月就被他们打水漂全给废掉了。”
类似的故事并非只发生在大保家。那几年间是当地受传销之害最为严重的时候。村里有几户人家误入传销陷阱,甚至连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也未能幸免。而我在附近村庄的一些亲戚有的更是大家小家一起动员,说是“在云南种花”,先后扔进了十几万元。我的两个表弟,在京津一带搞传销,打电话被我听出了破绽,亲自前往救出。好在他们没有卷入太深,通常只是买了一套产品,就当是交了学费。
而大保的两个孩子,经此黄粱一梦,也算是交足了生活的学费,从此不再那么好高骛远,开始脚踏实地在外面打工。几年后,大儿子与村里一位姑娘结了婚。没过多久,大保便升级做了爷爷。
由于一家人都在外打工,虽然被两个孩子糟蹋掉了一些钱财,但这些年大保家的生活条件还是有了明显改善。2009年夏天我去找大保时,他正在给新盖的二层楼做卫生间。“铺完瓷砖,这样卫生多了。”大保和我感叹还是家里的风景好、空气好,待装好了自来水,买了些电器,这乡下除了没有城市繁华,其他也不差什么了。
有时候,我总盼着在什么地方能遇上村里这些走南闯北的游击队员。有一年我在杭州附近的天都城开会,后来才知道当时大保正在那里倒模,近在咫尺,却不曾相遇。
打工的生活并非一帆风顺。大保和我说过,打工是个苦差事,考虑到不少人在做工时落下伤残(村里有位媳妇打工时被切断了手指),所以他给自己定了个规矩——凡可能切掉手指等身体部件的活一律不干。
然而就在前不久,他险些丧命。
事情是这样的,大保在九江的一个建筑工地干活,平时和工友都住在一幢没有装好栏杆的在建房里。某日傍晚他收拾楼上的木板,将它们一个个扔下楼时,谁知被其中一块木板上的钉子挂住衣服,就这样顺着板子从8米高的楼上摔了下去。村里同伴见他久久未去吃饭,至天黑时便四处寻他,直到在楼下的垃圾桶里将他找着。当时他已经昏迷,四肢摔断了三肢。幸有工友当晚将大保送到附近的医院,使他得以转危为安。
我是大概一个月后知道大保受了工伤的。我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还躺在医院里,他的妻子特地从浙江请假回九江来照顾他。大保说,住院的费用都是包工头出的,不过他已经咨询了律师,他现在属于九级伤残,建筑公司理应承担部分责任。为此,他决定和建筑公司打这场官司。
生活中总会有些不经意的与不期而至的残酷。无论如何,谢天谢地,大保兄弟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