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的哲学和历史观沿用了黑格尔的术语,但他可不是鹦鹉学舌。对黑格尔法哲学方法论的批判,进而对整个思辨唯心主义的批判,最终将马克思引向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为了解他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让我们先来看看他的导师黑格尔提出的主要准则。
黑格尔教导说,哲学的目的在于认识思想的展现。人的精神和思想引导着历史发展。物质世界,我们所看到和触摸到的,以及人类的社会制度,都遵循着思想的路径。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在他的名著《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The Protestant Work Ethic and the Spirit of Capitalism)中也采纳了这一论点。简言之,韦伯宣称是新教的兴起导致了资本主义;也就是说,对上帝的信仰改变了经济制度。
黑格尔认为,我们可以通过占主导地位的国家来追溯历史发展的轨迹:比如埃及时代、希腊时代、罗马时代,等等。作为一名爱国者,黑格尔认为普鲁士是他那个时代的领袖国家。
Karl Marx,“Introduction to A Critique of Hegel's Philosophy of Right,” in K. Marx,The Early Texts,ed. D. McLellan (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1),p.116.
马克思反对黑格尔的唯心主义。他追随德国哲学家路德维希·费尔巴哈(Ludwig Feuerbach),将目光投向了历史上的唯物主义力量。根据费尔巴哈的《基督教的本质》(The Essence of Christianity)一书,上帝只是人类欲望、需求和属性的投射。是人创造了神,而不是神创造了人。是人这一真实存在,带来了上帝的概念 。
到目前为止,马克思听起来更像是一个黑格尔派的辍学生,而不是青年黑格尔派的一员。但马克思保留了黑格尔方法的关键,“辩证法”(dialectic)。黑格尔坚持认为,历史就像现实一样,不会遵循一个平稳、渐进的模式,也并非由一系列独立的事件所组成。历史是由对立势力之间的斗争构成的。每一种思想都有其对立面。哲学家们经常将黑格尔的辩证法总结为:每一个“正题”(thesis)或思想都会面对其“反题”(antithesis)。这些思想之间的斗争产生了一个“合题”(synthesis),即一个新的“正题”。而新的正题又将面对其反题。于是世界不断变化,乃至无穷。历史从来不会重演——尽管夸夸其谈的历史学家可能会自我重复。
比较一下辩证法和经济学中的牛顿方法,我们会发现后者看到的是不变的因果关系。而在黑格尔的视野中,唯一不变的是变化本身的存在。
Karl Marx,The German Ideology,in Tucker,Marx-Engels Reader,pp. 155-156. 美国作家弗兰克·鲍姆的著名童话作品《绿野仙踪》(The Wizard of OZ)中的魔法国度。此处喻指不存在于现实的虚幻之地。——译者注
马克思将辩证法与唯物主义相结合。恩格斯后来将这种结合称为“辩证唯物主义”(dialectical materialism)和“历史唯物主义”(historical materialism)。如果说黑格尔的思想体系是高高在上的空中楼阁,那么马克思就想让我们重新脚踏大地。他说,历史发生在地面之上。忘记那些宗教、伦理或民族主义的研究吧。只要看看窗外,就会发现人们是如何为基本的生活必需品而挣扎求存的。没有人就没有历史。而没有食物就不会有人。因此,“第一个历史事件就是……生产满足这些需求的手段。” 至于唯心主义史学家,还不如去写“奥兹国”(OZ)
的历史。
马克思勾画了从奴隶社会到封建社会,再到资本主义社会,以至社会主义社会的历史进程。揭示这一进程的不是头顶的星空,也不是内心的道德律,而是生产。更具体地说,是人与生产的关系。每一种生产制度都创造了相应的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每个时代都以一种为统治者榨取收入的具体方式为其特征。在罗马时代,谁拥有一个奴隶,谁就有权获得他的产出。封建时代,领主有权获取农奴的产出。而在资本主义制度下,工厂和土地所有者对其雇用劳动者的产出拥有索求权。主子阶级的生存依赖于仆从阶级的工作。这是否给了工人们很强的议价能力?并没有。工人只能和统治阶级合作,因为统治者控制生产资料。工人们可不能“拿上自己的那份,然后拍拍屁股走人”,因为他们根本没有自己的“那一份”。
因此,两者存在相互依赖关系。尽管如此,统治者努力装出一副“他们并不像工人需要他们那样需要工人”的样子。如果成功了,他们就会延续自己的支配地位。
他们如何确保自己的地位呢?这时候,黑格尔所关注的那些道德规范、民族主义和思想观念就派上用场了。统治阶级会发展出一套支持特定生产过程的信仰、法律、文化、宗教、道德和爱国主义。一个有爱国心的工人会一边干活一边轻快地吹着口哨,而不会借着休息时间偷工减料。如今,汽车制造商和啤酒厂都喜欢把美国精神与“愉快而又踏踏实实地工作一整天”联系在一起。就像雪佛兰的广告词“棒球、热狗、苹果派和雪佛兰”曾一度成为“美国梦”的标榜一样。其实,原先这句话应该是“棒球、热狗、苹果派和妈妈”。
如果我们逃避工作,我们的道德和法律制度就会让我们感到内疚。为什么那些资产所有者有权获得通过我们流血流汗创造的利润?回答是,因为他们拥有资产。但我们为什么要接受这种法律制度呢?马克思问道。
根据马克思的说法,在私有制体系中有着既得利益的统治者会对大众进行催眠。这种建议和说服的力量使美国人整日做的都是股票债券和宝马香车的发财梦。当然,个人会认为梦想是他自己的,并将这些建议内化。马克思称这些起支撑作用的思想、法律和道德意识为“上层建筑”(superstructure)。
Karl Marx,A Contribution to the Critique of Political Economy,trans. N. I. Stone (Chicago:Charles Kerr,1904),preface.
在《政治经济学批判手稿》(Contribution to the Critique of Political Economy)的序言中,马克思做出了那段堪称经典的陈述:“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不是人们的意识决定人们的存在,相反,是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
农奴向领主卑躬屈膝以示忠诚。学徒工以为大工匠服务为荣。领工资的劳动者加倍努力工作以争取晋升。他们都在身处的统治体制内辛苦打拼,以寻求更好的生活。
Karl Marx,The Eighteenth Brumaire of Louis Bonaparte,in Tucker,Marx-Engels Reader,p. 595.
马克思并不认为统治阶级是通过蓄意共谋来建造上层建筑的。资产所有者可能是真心信奉他们的宗教,而不是将其视为某种统治工具。上层建筑之所以出现,是因为生产过程扭曲和框定了人们的认识和看法。马克思说:“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是他们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并不是在他们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而是在直接遭遇过的、既定的、从过去承继下来的条件下创造。一切已死先辈们的传统,像梦魇一样纠缠着活人的头脑。”
Karl Marx and Friedrich Engels,The Communist Manifesto,ed. Samuel Beer (Arlington Heights,IL:Harlan Davidson,1955),p.9.
当生产过程的技术发生变化时,反抗就会随之而来。一种新技术或新方法引起了土地、劳动力和资本的量变或质变。通过发现、发明、教育和人口增长,物质的生产力是“动态”(dynamic)的。有了新的物质生产力的加入,旧的生产过程就过时了。例如,当地广人稀时,奴隶制可能会为农场带来利润。但是,如果拖拉机和收割机比奴隶工作效率更高,或者劳动者人数增加,奴隶制可能就不那么有利可图了。未来取决于新生产过程的涌现 。
但是不要忘记,整个政治、道德和法律体系都是建立在旧生产方式之上的。牧师们曾宣扬农奴的身份通向上帝的国度。这曾是铭刻在人们脑海中和中世纪大教堂石头上的“永恒真理”。因此,上层建筑貌似是“静态”(static)的。
当旧的统治阶级试图对旧思想抱残守缺以阻碍新的经济发展,从而置身于历史的动态进程之外时,就会爆发斗争。马克思写道,手工磨产生的是封建主为首的社会,而蒸汽磨产生的是工业资本家为首的社会。但是封建主会和他的继承者,也就是实业家展开斗争。之后,工会会长又会和工厂主陷入争吵。忘掉兰斯洛特爵士(Sir Lancelot)和加拉哈德(Galahad)这些圆桌骑士的故事吧,真正用锋利的骑枪比武决斗的不是骑士,而是封建领主和商业势力。
当土地、劳动力、资本或技术发生变化时,统治阶级总是面临威胁。他们可能从“纸牌屋”的顶层轰然跌落,口中还犹自喊叫着他们所信奉哲学的“永恒真理”。历史会重新洗牌,那些原先持有王牌的人也可能身首异处。
谁不顺应历史唯物主义的潮流,谁就会淹没其中。马克思如此描述这股潮流:
Marx,Critique of Political Economy,preface.
社会中的物质生产力发展到一定阶段,便同它们一直在其中运动的现存生产关系或财产关系发生矛盾。于是这些关系便由生产力的发展形式变成生产力的桎梏。那时社会革命的时代就到来了。随着经济基础的变更,全部庞大的上层建筑也或慢或快地发生变革。在考察这些变革时,必须时刻把下面两者区别开来:一种是生产的经济条件方面所发生的物质的、可以用自然科学的精确性加以确定的变革,一种是人们借以意识到这个冲突并力求把它克服的那些法律的、政治的、宗教的、艺术的或哲学的,简言之,意识形态的变革。
Karl Marx,Capital,vol.1 (Chicago:Charles Kerr,1906),p.13.
正因为资本主义建立在阶级制度的基础上,工人的革命和最终胜利是不可避免的。马克思的代表作《资本论》(Capital)描绘的正是这些“以铁的必然性发生作用并且正在实现的趋势”。 只有消弭阶级的社会才能避免革命。在马克思的愿景之中,这样的社会终会到来。腐朽堕落的资本家终将被彻底摧毁。在劳动成果被窃夺了数个世纪后,劳动者终将获得自由。
马克思的《共产党宣言》(Communist Manifesto)并不会浪费时间取悦那些头脑不清的兜售怀旧主义者,其中写道:
Marx and Engels,Communist Manifesto,pp. 13-14.
资产阶级,由于一切生产工具的迅速改进,由于交通的极其便利,把一切民族甚至最野蛮的民族都卷到文明中来了。它的商品的低廉价格,是它用来摧毁一切万里长城、征服野蛮人最顽强的仇外心理的重炮……资产阶级在它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时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
Marx and Engels,Communist Manifesto,pp. 13-14.
马克思也许批评过资产阶级,但他攻击那些偏离他所指明前进方向的社会主义同道。他并不是联盟的缔造者,即使在他最易相处之时,大概也就像一条盘着不发动攻击的森然巨蟒。马克思肯定会憎恨宣扬环保的绿党。他写道,资本主义“使很大一部分居民脱离了农村生活的愚昧状态”。 他会让那些“回归自然”的倡导者回去好好读读历史书,去了解工业化前的生活有多么可怕。马克思用《哲学的贫困》(The Poverty of Philosophy)一书尖锐地回应了皮埃尔-约瑟夫·蒲鲁东(Pierre-Joseph Proudhon)的《贫困的哲学》(The Philosophy of Poverty)。聪明人不会试图抹去或“撤销”历史的各个阶段,然后把它们送回上帝的小工厂返修。
McLellan,Karl Marx,p. 98.
资本主义是社会主义的必要前提。因为资本主义生产了如此之多,它才让一种不那么驱使奴役人的制度,也就是社会主义,得以紧随其后。即使在德国,马克思也不认为共产主义会很快到来,因为当时只有4%的男性劳动力在工厂工作。枷锁将首先在英国和法国被砸碎,这两个国家是先进资本主义的大本营。法国会在德国实行共产主义的时机成熟时发出信号:“一切内在条件一旦成熟,德国的复活之日将会由高卢雄鸡的高鸣来宣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