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风琴的音管必须能精密地调节以达成理想的声音。乔治·奥兹利(George Audsley)在其1905年发表的《管风琴制作艺术》(The Art of Organ-Building)的论著中写道:
费时费钱的经验,加上个人天赋和无穷的耐性,是成为调音师的关键因素。好的管风琴演奏家不一定能成为调音师,但调音师应该知道音乐的基本原理和发声的规则。就我的个人经验而言,我发现,声音条件好并且善用声音的人、好的小提琴演奏者,以及有耐心且懂机械的人,能够成为好的调音师。10
在我第三次探访泰勒和布迪时,我向约翰·布迪提到我曾去过法姆维尔,与贝克拉特管风琴共处了一天。听到这里,他似乎相信我是认真要了解管风琴的。他推开了一间房间的门,里面我从未去过。远离锯子的噪声和落锤的重击,调音师在这间安静的密室里工作。就是在这里,进行管风琴的发声调音。
布迪向我介绍了瑞安·阿尔巴世安(Ryan Albashian)。我本猜想他可能是像小说里的甘道夫那样的巫师形象,但是瑞安却长得十分正常,而且体格健壮,看起来30出头的样子。“瑞安是演奏管风琴的,后来经过训练开始制琴,现在是这里的首席调音师。”
瑞安停下来说:“是的。首席调音师。”他说话的方式好像是话里有什么双关之意,但我不确定。接着他把手里的音管拿到嘴边,在一端吹气,激起泛音。“你听听这有多难听,它根本没起作用,一部分原因是切口太低。”
布迪说:“杰夫看过了吗?确认过后面没有缝隙了吗?”
瑞安说:“我不知道。我对这个没问题,这些音管上的焊缝还热着呢。”我觉得他说的是刚刚焊接好的意思。瑞安正在进行复原亨利·埃尔本管风琴音管的工作,听声音,仔细检查杰夫和罗比制作的新管,全部摆好位置,发出声音。
布迪还有其他事要忙,于是留下我和瑞安独处。我问他:“你调音的时候究竟在做什么?你在听什么?”他在调音台上演奏了几个音符,调音台本质上就是一架管风琴,音管简单地倚靠在一个小气室的毛毡垫圈上,就在一个个键盘的上面。键盘一角有一圆形测量仪,用于监测风压。
“这些声音很均匀,我都试过。我试图按照声音色彩找出一个声音不好的。这很难解释,就像福特汽车的喇叭声与雪佛兰汽车的喇叭声之间一定有差别。”他正集中注意力校准一根音管,连续快速地敲击键盘。“好,这就是边界线。这个音管有点问题,但还不错。对于一件1830年制作的乐器,我已经把它复原得足够好了。你该听听它一开始是什么声音。”然后瑞安发出了男孩青春期变声时嘶哑的声音,一个音节由高到低。他只敲击几次键盘,从不演奏一首完整的曲子。他轻唱着“哈—哈—哈—哈—哈”的假音,模仿他听到的声音。
我问他是否在校准音符的符头。
“符头和符干,有点像笛声。”瑞安发出了一个声音,像是在安静的会议室里小心翼翼地咳痰。
“这就是你们说的音头气流声?”
“不,音头气流声是‘冲—冲—冲—冲’的声音。”他模仿蒸汽机车出站的声音。“它们有非常固定的声音,但有些刺耳,一开始是砰的一声。有时候在大教堂那样的地方,你能忍受,但在小教堂里不行。”在弗兰克·阿切尔的引导下,我花了一些时间来辨识音头气流声,但这一声音对瑞安而言是很容易辨认的,所以他不会考虑到这一点。
说起这跟音管,他说:“它有些安静,但尚可接受。我不会试图改变管风琴的特性。调整音管但是不改变管风琴本身的完整性,这是一项挑战。”瑞安演奏了一段旋律,音调逐渐升高,又逐渐降低。“很均匀,我的意思是很悦耳。”
随着时间流逝,在风力的作用下,管风琴音管的风道会被侵蚀,这会损坏音质。但从另一方面来讲,音质会在使用中提升。瑞安解释了金属音管如何在演奏中不断改变。音管长度变化的极大值和极小值,对应音管的基本频率和泛音,显然会带来金属分子改变,但在使用了几个世纪以后显然会更容易发声。瑞安说,在某些方面,管风琴在刚制作完成的时候声音是最难听的。随着时间流逝,声音会少些尖锐,多些柔软。
“泰勒和布迪的55号作品耶鲁管风琴在制作时遇到的难题是,他们想要一架有历史感的琴,声音要像他们在欧洲听到的那样。好吧,这些都能够做到,但是站在调音师的立场来说,我必须思考自己能否做成,以及我所做的会在400年后产生什么影响。如果400年后这架管风琴仍在那间小教堂里,那我所做的调音会变成什么样?它会变得平缓顺畅没有一点生命力吗?所以我必须意识到这一点,掌握好分寸,但我们又希望它的声音听起来像一架旧管风琴。”
“我像你保证耶鲁管风琴里不会有任何一根音管看起来像这样。”他指着埃尔本的音管说,“用肉眼看耶鲁管风琴的每一根音管,你不会发现风道经过任何的处理。这太精细了。大家都说,这是他们听过最棒的声音。”
很显然,瑞安有意要和制琴前辈一较高下,甚至希望超越他们,制琴前辈的活动塑造了瑞安的生活形态,使他生活在崇敬与反叛之中。
“我发现一件事,”瑞安顿了一下,“我必须小心谨慎,不将功劳据为己有。”作为一个调音师,瑞安显然觉得自己所属的群体有某种不成文的规定。这个行业的知识基本上是共享的,他们通过明言或暗示互相对话,也与前辈对话。但是知识必须付诸行动,这样我们才有机会为实验中以发现感到自豪。
“据我所知,从来没有其他人这样认为过。事实上,我花了很长时间说服一位查特怒加市非常非常优秀的制琴师。但是我知道一个事实,拉音管上唇发声会更快,推簧舌发声也会更快,但两者不同。上唇就像是起动机一样,它控制着音管的起动能量,控制起动状态和起动速度。而簧舌控制着声音的持续。”
瑞安停下来专注于他手头上的工作,切割一根音管,用于埃尔本管风琴。他沿着目前的上唇部位画线切下,是杰夫大致画的线,用刀拉伸斜切出新的上唇。他的手臂高度紧张,需要力度和准度配合。音管的软金属是铅锡混合物,瑞恩用更坚硬的工具钢刀进行切割,他将画线标记从中间分开。
音管的音质受到长度和管口的影响。上唇抬得越高越能减弱泛音,传递基音。但你不只想要基音,也想要其他的。
瑞安回到手边的工作,他低声说杰夫没有拉齐管脚和管身。“通常他都做得恰到好处。杰夫是个真正的匠人,但这样并不好。这会创造或损坏音管的演奏。”管脚是音管的一端,呈锥形。通过焊接的方式与主体管身相连。二者连接的地方就是管口所在,下唇属于管脚,上唇属于管身。管身与管脚必须呈一条直线,上下唇才能恰好平行。
瑞安向我展示了他所说的弯曲的部分,我想若非必要,就不要再打断他的工作流程,所以我假装发现了瑞安展示的不平行之处。但事实上,我并没有看到。他接着往一边拉出上唇,用一把小的黄铜锤把另一边向里敲。我问他在这种情况下会不会使用一些测量工具,他说就靠眼睛。
敲完后,他说:“现在勉强能凑合。我们所做的很多改变都无法进行测量。当要精确到百万分之一毫米的时候,只能靠听来判断。”瑞安拿了一根音管吹起来,连续发出了不同的音调。“好吧,这根有点太快,很容易就能听到泛音。”吹过空啤酒瓶的人就会知道,吹得越用力音调就越高。
瑞安把音管放到嘴边,吹出基音,然后第三泛音,再是第五泛音,最后用力一吹,就是第七泛音。音管的一端是封闭的,只有奇数泛音,轻柔地演奏时,才能呈现出整个泛音列,但是起主导作用的是基音。
瑞安把刚调好音的音管放在调音台上,然后与另一根音管交替进行演奏。我想我能听见他所说的泛音:第一个音调比较高,然后一直到最低。就像吹啤酒瓶一样。
“好,现在这里有一些情况。簧舌略微过低,我会把它抬高一点。”接下来还有一些微调,底孔似乎有些过大。瑞安又开始缩小锥形端的孔。
“调音就是要听。这方面几乎没有相关的书面材料,调音师会通过实践逐渐提升自己的技能。你必须理解这门技术。我的朋友认为这是与生俱来的天赋,其实不然。做好准备工作,比如弄好音管,调整好风道大小和底孔,猴子也能调音。如果这些准备工作真的做得非常好,那就完成了97%的工作了,音管就能发声了,也就可以演奏了。最后的3%,就是演奏出优美的音乐。这就需要调音师的艺术素养了。在这一点上,好的调音师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他们甚至去学习所有的数学和科学知识。但你可以将之抛诸脑后,因为现在我们不是在埋头苦读科学资料,也不是在潜心研究数学问题,我们是在创作音乐。现在画布已经准备就绪,底色已经涂好,你手里拿着画笔,可以自由绘画。但是这些都是以充分的准备为前提的。如若不然,一笔一画就很难干净利落地完成。”
据瑞安说,制作一件乐器的过程等同于作曲。不断地磨锉令人觉得这似乎不具备艺术性,就像准备音管这样的工作,猴子也能做。在这两种情况下,那最后的3%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技术的熟练程度。
瑞安查阅了埃尔本管风琴现存音管的绘图,上面标示着切口的高度。这是一条沿着某一走向的锯齿线。瑞安根据锯齿画出了一条直线,捕捉锯齿的走向,然后推测出其他数据点,确定切口,替换音管。他不打算将现有音管的切口变得均匀,因为它们是这架管风琴特性的一部分。“但我保证你永远不会进入耶鲁管风琴里面测量,然后像这样比照图纸。尽管有一些误差,但很可能是故意产生这样的偏差。所以一旦有人摸到这些音管,他们会好奇,‘为什么要这样做’。”我问他这些变化是否出于音乐性原因。他回答:“不,只是为了愉快,为了在上面留下我的痕迹。”
当你正在制作一件你期待几百年后还在使用的东西,显然你将自己设想为古人,后人会想象你的样子,原先这些模糊不清的音管会落入一些未来的修复人员手中。亨利·埃尔本在1830年制琴时,脑海中会想象瑞安的形象吗?会对这种相遇感到惊奇吗?就像瑞安一样,埃尔本也可能在修复他那个时候的旧琴,同时也在为将来制作新琴。他传递信息给瑞安了吗?是用制琴师共同的语言沟通,还是也打上了自己的烙印?当然他这么做了,因为制琴的方方面面都是如此。制琴师的职业故事随着历史发展。如果他成为制琴大师,他的名字将载入制琴师的公祷书,如施尼特格尔(Schnitger)、弗兰特鲁普(Flentrop)、贝克拉特、诺亚克(Noack)、菲斯克(Fisk)、布罗姆巴夫、泰勒和布迪。这就像是犹太教的圣经,因为瑞安等学者对此做了大量的注解,这可能会成为典范传承下去,当然也可能不会。
瑞安将音管放回调音台。“这真是天籁之声,这根音管听起来太棒了。它带有一点杂音,比C调更模糊,气息音没那么多,没那么柔。但非常模糊,还有些太快。”他敲了几下簧舌,又把它放回去。“这根的声音真的很棒,除了还是有一点太快以外,这是这一组中最好的几根之一。”瑞安拿开音管,轻敲管唇。“这就足够了。再说一次,这些操作是你无法真正测量的。”他把它放回调音台,演奏起来。“很好。这根音管完成了。”
瑞安对这一根升C音管倾注了那么多爱,然而这家店铺的名字却并不会出现在上面。我问布迪他的店铺文化是什么?他如何激励自己的员工关注质量?他回答说:“他们绝对是最严格的,也是最大的支持者。在这里,最令他们心烦意乱的是使他们觉得自己让物件贬值,或需要抓紧时间。当你开始一份这样的工作时,最难的就是教人们去关注和珍惜美。但有时候,你不能令他们停下脚步。我从未见过他们生气,除非当他们认为自己使产品贬值了,或者因赶工降低了质量。”
“所以他们建立起了作为制琴师的责任感?”
“不会的,他们完全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