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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今之争

2020年6月26日  来源:工匠哲学 作者:马修·克劳福德 提供人:xiezi96......

让管风琴改革者偏爱有加的巴洛克声音是什么?是否超越了机械式管风琴的分节控制?为了了解管风琴改革运动究竟是什么,我决定拜访一位我认识的管风琴演奏者,他叫弗兰克·阿切尔(Frank Archer)。弗兰克答应在弗吉尼亚州法姆维尔(Farmville)的第一长老会教堂与我见面,非正式地向我介绍一下管风琴。制作那台管风琴的不是别人,而正是鲁道夫·冯·贝克拉特(Rudolf von Beckerath)。他是德国人,是泰勒和布迪导师的导师。

在空荡的教堂中,弗兰克坐在蜜色的橡木弹奏台旁,演奏了几个单音。“你听见了吗?音头气流声。”我不确定我听见的是什么。“这是第一次敲击音符时的气息声。每个音栓都不同,这对巴洛克管风琴的声音至关重要。”弗兰克推出一些音栓,每次一个,每个都对应一串音管,能够发出特定的音色。几分钟后,我就能听见他说的音头气流声了:在声音出来前的一瞬间听到微弱的气息声,使声音呈现出轻柔敲击的音质。气息声之后就像是在近距离聆听歌唱家的歌声,像沙哑的女低音,随着每一个音都几乎能感觉到她唇间温热的气息轻吐在你的脖子上。

弗兰克解释说,音头气流声使对位音乐中交叉的旋律线清晰可辨,因为每一个音符发出的开始都以这种气息为标志。若没有音头气流声,音乐会变得柔和粘连。由于管风琴经常是在空阔、有回响的地方演奏,一个固有的问题就是要保持声音清晰可辨。这与在电影院里出现的语音清晰度的问题类似。耳朵接收到从不同表面反射而来的回声,因其路径不同而造成达到耳朵的时刻不同,因而一开始清晰的音符可能变得模糊。电影院的解决方法是在墙面和地面上覆盖隔音材料,以减少反射。在管风琴的演奏场所,这些措施会抑制管风琴在大教堂里石头墙壁上的共振,而这种共振是作曲家在作曲时设计好的。弗兰克坐在弹奏台旁,说起贝克拉特在管风琴最初安置好的几年之后重回法姆维尔,检查他的管风琴,看到出于教友的舒适考虑,在教堂长凳上都加上了软垫,地面也铺上了地毯,这使他十分生气。他带着浓重的德国汉堡口音问哪里可以租一辆卡车:“我要把这些都扔了!”

维持管风琴的美学特性,还要依靠建筑设计,教堂是这件乐器的一部分。6但是既想达到预想的共振,又要考虑听众分辨声音的能力,二者是有冲突的。音头气流声在每个音符之间插入气息声,缓解这一冲突。气息声不会反射,因为它不成波形、不连贯,而且会迅速减弱。

古代管风琴的音头气流声的声学逻辑无可挑剔。作为一件气鸣乐器,管风琴本身自有能够克服场地问题的资源,巴洛克管风琴的制琴师似乎早已理解了这一点。但是管风琴改革运动必须恢复音头气流声,因为在簧舌上故意划开缺口以后,它就消失了。为什么要故意划开缺口?探寻这个问题,我们会发现音乐审美的有趣变化,这与文化沉淀有关,最终是一个自然衰退的过程。劳伦斯·菲尔普斯于1969年写道:

为什么会在18世纪早期开始划口?真的是因为审美的变化吗?我不这么认为。我已经说过,划口是为了使新的风管与原来的风管更加协调一致;原来的风管已经不会再发出嘶嘶声,因为几十年来风都从风管内通过,导致金属老化,簧舌边缘磨损。音管老化带来声音的改变完全是自然现象。在簧舌边缘切口,可以人为产生新音管的音效,当然这种音效也是几代制琴师共同努力的结果。因此,尽管非常缓慢,但是切口的做法最终带来审美的改变,使流畅、无趣、迟缓的音乐大行其道,即便是最好的浪漫主义管风琴作品也是如此,并在该世纪前几十年达到了荒谬的极端程度。我们现代人已经重新接触到了未经修缮的新音管的自然声音,重拾了音乐的意义,也找回了我们热爱的这件乐器,我们知道这种声音已经深入人心。7

人是健忘的,管风琴原本的精妙之处早已被人遗忘。“一代接着一代,更是如此。”菲尔普斯这样说道。簧舌侵蚀所造成粘连的声音特质成为西方的审美趣味,文化上已确立为管风琴音乐自如发展的起点。必须通过考古研究重新找到适合于管风琴的富有活力的音乐性。拨开层层迷雾,制琴师发现了他们对12世纪的管风琴声音不满的根本原因:金属腐蚀。然而,这些古文物研究者开辟了前进的道路,他们的研究引发了意想不到的音乐新鲜感,“未经修缮的新管风琴”的声音。8在对旧管风琴进行还原的过程中,改革者不仅仅发现如何通过工艺技巧实现目的,更多的是发现早期制琴师的标准究竟是什么。如此一来,他们开始确认哪个目标对于我们热爱的音乐和乐器而言是适合的。

这不仅仅是工艺成就,也是再定位。从某种意义上说,古人的判断成了改革者自己的判断。对于偶然的旁观者而言,这似乎是盲从,如同约翰·斯图尔特·密尔(John Stuart Mill)所说的像猿猴似的模仿,如同康德所说的人类加诸自我的不成熟性。但事实上,这反映了独立判断的获取。管风琴改革者对现状的不满,使他们反对和批判的羽翼更加丰满,推动了他们转向意料之外的方向。

我们似乎需要对克尔凯郭尔的心理学做出补充。他告诉我们,崇敬是反抗的先决条件。管风琴改革运动有助于我们理解事情的另一面:反抗已经准备就绪,反抗这一时代的自我满足,是发现你判断的事物值得崇敬的先决条件。以这种方式肯定事物,自由而敏锐,自然是使人成为个体的元素之一。

注意在这次的运动中,解放是教育人们学会独立的起点,而非终点。如“通识教育”所指,受教育需要自由,摆脱认为理所应当的必然性。但当我们尽可能深入地挖掘一项实践,直至它成为我们自己的实践时,我们发现自己处于该项实践的夹具之中,比如饱受争议地对制琴进行全面的传承,是从音乐性出发加以规范的。夹具以某种固定的形态赋予每个人的生活,如同致力于制作精美的管风琴一样。其中,必然有对何为标准以及如何实现标准做出解释的空间,因此制琴师必然在他的作品上打上自己的烙印。我们可以将此理解为类似快餐店厨师的即兴发挥,以满足厨房的要求。相比之下,这只是一个更丰富和更精细的版本。

我与弗兰克在演奏台旁待了一个上午,他耐心地向我展示管风琴发出的各种声音。他让我进入管风琴里面,在他演奏巴赫音乐时观察里面的联动装置。我拿着手电筒沿着一条狭小的通道攀爬上去,我感到自己被困在了一个会呼吸的有机体内,困在了巴赫的音乐才华中。弗兰克的才华,就像心跳一样环绕着我。D小调托卡塔曲和赋格曲独特的旋律线清晰明朗,伴随着贝克拉特精心设计的铝制轨杆分层运转,每一根上都有类似于摩托车变速连杆的球形接头旋轴。在环环相扣的主旋律中,我的上下左右都被声音环绕。我如同置身于一场热闹的宴会中,与亲密的朋友相谈甚欢,我不断转头试图抓住弗兰克弹奏每一个音节时的姿态变化。那天最后,我感到自己做好了更加充分的准备,回到泰勒和布迪那里,深入探索他们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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