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小说谈谋略之一
《红楼梦》是一部百科全书式的小说，而阅读《红楼梦》研究书中的人物，评价人物，学习其中一些人物的做事方法，成了读者很喜欢的事儿。通常，对于《红楼梦》中的人物，读者和评论者热衷于评价的是黛玉、宝钗、凤姐、宝玉，或者是探春、秦可卿、湘云、妙玉、晴雯、袭人等，而有的评论家们对甄士隐、贾雨村、贾政、贾珍、贾琏、焦大、薛蟠等也有兴趣。其实，《红楼梦》中有两位老太太特别有意思，值得特别关注，一位是乡巴佬十足、入豪门做客却能如鱼得水的刘姥姥，她的关公技巧绝对是一流的；另一位是贾府中的第一老太太——贾母。关于刘姥姥这位十分可爱的乡村老太太，笔者在另一篇文章中评说，这一篇文章，笔者先来谈谈贾母这位很睿智的老太太。
贾 母
《红楼梦》塑造贾母这样一位艺术形象，在中国古典文学宝库里面，是应该有位置的，他是古典小说里面，很有典型意义的“老太太”，她是一位年长的老夫人，年纪大，但并心态并不老；他是一位皇亲国戚，孙女是皇妃；她是名门望族的贵妇人，德高望重；她是权贵高官的太太，其地位非同寻常；她是爱玩爱笑的老太太，很多时候是和蔼可亲，极好相处的，还有，她除了望族豪门高贵身份外，她同时还具有中国传统老太太几乎所有的性格特征，在传统的老年女性中，贾母是很有代表性的。
贾母出身于钟鸣鼎食之家，属于诗书翰墨之族，她本是金陵世家史侯家的小姐，身份高贵，倍受宠爱。小说特意以素描的方式描写了这位史氏千金小姐未出阁时的表现，比如，在《红楼梦》第三十八回，有一段描写很值得注意。有一次，贾母回忆她年轻时的一次经历：“我先家里也有这么一个亭子，叫做什么枕霞阁。我那时也只像他姐妹们这么大年纪，同姊妹们天天玩去。那日谁知我失了脚掉下去，几乎没淹死，好容易救了上来，到底被那木钉碰破了头。如今这鬓角上那指头顶儿大一块窝儿，就是那碰破的。众人都怕经了水，又怕冒了风，都说了不得了，谁知竞好了。”从小说描写的字里行间，读者仿佛可以感受到，这位豪门史千金，未出阁时的身份是何等尊贵，众人围着她转着，头上碰伤了，那可使不得了的事，她的这种尊贵，是其他小姐所不能比的。凤姐曾说贾母“从小儿的福寿就不小”。（参见第三十八回）这位史家的千金小姐，初嫁给荣国公贾代善时，还是重孙媳妇，地位尊荣又受宠爱，而现在，贾代善已经辞世多年了，贾母自己已经有了重孙媳妇。而她的地位依然是很高贵的，她的长子贾赦袭了爵位，贾府一门仍属于王公贵族；她的次子贾政官也做得不小，而她最疼爱的长孙女元春，是当今皇上的宠妃。宠妃地位特殊，贾府也受益，每逢年节，贾府都能得到许多皇家的赏赐，而且，贾府所受益的无形的影响力，就更大了。贾母作为朝廷命妇，每年都要参加皇家庆典，出席国喜国丧的典礼活动等，是非常风光的尊贵老太太。小说第七十一回，曾描写贾母八旬寿庆时豪华排场，荣盛得很。
贾母喜欢与年轻人玩
对于寿庆的宏大场面，小说是这么写的：“议定于七月二十八日起，至八月初五日止，宁荣两府，齐开盛宴。二十八日（当时或许亦有缝八吉利的说法）盛请国君、皇亲、王妃、附马、王公、诸王、郡主、公主、夫人等，二十九日便是邀请阁府督镇及诰命等，三十日便是邀请诸官，长及诰命并远近亲友，及其堂客。自七月上旬，送寿礼者便络绎不绝：朝廷也出面了，礼部奉旨，钦赐金玉如意一柄，元春又命太监送出金寿星，并多多送礼，自亲王附马以及大小文武官员家，凡所来往者，莫不有礼。至二十八日，宁荣两府中俱悬灯结彩，宁府中，当日就有北静王、南安郡王驾临；荣府中，南安王太妃、北静王妃拜寿入席。至此欢庆时节，邢夫人、王夫人带领尤氏、凤姐并族中几个媳妇，两溜雁翅，站在贾母身后侍立。林之孝、赖大家的带领众媳妇，都在竹帘外面，伺候上菜上酒。周瑞家的带领几个丫鬟，在围屏后伺候呼唤。台下，是青一色的十二个未留发的小丫头，都是小厮打扮，垂手伺候。须臾，一个捧了戏单至阶下，先递与回事的媳妇；这媳妇接了，才递与林之孝家的；林之孝家的用小茶盘托上，挨身入帘来，递与尤氏的侍妾佩凤；佩凤接了，才奉与尤氏；尤氏托着，走至上席……。”这些文字所传递出来的，是贾府地位的显赫，是显赫王府里贾母这位尊贵老太太在家族中的至高无上的地位，是倍受尊崇的“老祖宗”。
从文学人物形象受关注的角度看，在《红楼梦》中，林黛玉、薛宝钗、贾宝玉、王熙凤、史湘云等是最受欢迎的，但是，贾母的形象作为传统社会大家族家庭里的老太太，她塑造得很圆满很成功。贾府是皇亲贵族家族，是伦理规范十分严格的大家庭，而贾母是荣国公贾代善的夫人，是荣、宁两府中辈分最高的，是袭了爵位的贾赦和当大官的贾政的母亲，贾母是贾府中名副其实的最高贵的尊者。如果把贾府比作一个“小朝廷”的话，那么，贾母就是“皇太后”，有人甚至认为贾府是贾府中最有实权的人，这并不是没有道理的。贾母是古代望族中最高贵的“老太太”。
贾母与王熙凤
其实，贾母这一文学形象的最大成功并不在于她的形象的高贵和尊贵，而在于她在贾府这个大家庭中，是最懂得的“无为而无所不为”的处事方法的，是最懂得当好大家庭中的长辈的。
第一，贾母威望极高，但她不倚老卖老，而是以理立威。
贾母在贾府里倍受敬重，晚辈们都尊称他为“老祖宗”，而外来的乡下老太太刘姥姥称她为“老寿星”。贾府里众人尊重她都不是停留于口头上的，而是打心眼里那么想的，没有人在背后说她不是，大家真心尊敬她。贾母在贾府里气场很大，似乎全府上下，似乎所有人都围着这位“老祖宗”转，这方面的例子不少，比如，荣府儿女子孙每天早晚要两次到贾母房里去问安；再如，当王夫人委托宝钗帮助料理家务时，首先考虑的是贾母是怎么想的，她对宝钗说：“凡有想不到的事，你来告诉我，别等老太太问出来，我没话回。”（参看五十五回）还有，贾政这位平时都是板着脸，而且一直被认为是颇有“儒学风度”文官，为了奉承讨好他的母亲贾母，不得不拿下正统理学家的假面具，对贾母讲了个“喝洗脚水”的笑话。此外，王熙凤是贾府的女性中最有权势的人，掌握着荣府的管理大权，而且，她的娘家很有政治势力的，但她也不得不周旋于贾母身边，千方百计地博得这位“老祖宗”一笑，这位盛气凌人的理家“女强人”，在贾母面前，是很听话的，是乖乖巧巧的。最后，善于以理来立威，而不是倚老卖老。有一次，在贾府无法无天的贾赦，年老心不老，他要讨鸳鸯作妾，而贾赦的老婆邢夫人，竟为其夫当说客，贾母知道后非常气愤，她严厉地地数落邢夫人说：“你替你老爷说媒来了?你倒也‘三从四德’，只是这‘贤惠’也太过了!”骂媳妇骂得很有水平，也骂得很到位，骂得让别人很信服。贾母这样对媳妇发火，是发得有理有据的，让邢夫人这为“贤惠过了”的媳妇有口难辩，医生也不敢哼。而贾赦这位贾府最为权威的男人，也只能忍气吞声地不了了之。贾母这是以理在立威。邢夫人作为长房媳妇，是非常怕贾母的，贾母因大观园中发生“赌案”而动怒，邢夫人被吓得不敢回家。这些事件都表明，贾母在贾府中的地位是至尊无上，她的言语举止是一言九鼎的。著名的红学家王昆仑先生曾说，贾母的地位是处于“宗法家庭的宝塔顶”。
第二，贾母表现很低调，从来不争权利。
而在另一方面，读者不知道注意到了吗？贾母这位在贾府中至高无上的尊者，虽然贾府中的人对她无不尊重，但是，威望极高的老太太，却从来不与人争权争利，他表现得很低调，在贾府诸多的大事上，她一贯的态度是不管不问，表现得很超脱。她从来就是让晚辈们，如贾政、贾珍、凤姐、探春等，全权去料理府中事务，她日常所重视的，就是和晚辈一起玩，笑着乐着！有好玩的人来，她非常高兴，比如，刘姥姥从乡下来，说了很多好玩的事，贾母高兴极了，与刘姥姥玩得挺乐乎！而她并不是不会管事，她只是平时是超脱而不爱管，在关键的时候，比如后来贾府大难临头时，贾府很多人，包括很多男士，都不知所措，而她却挺身而出，挡在最前面。
第三，贾母低调，但并不降低她高贵的格调。
贾母出身于百年望族的史家，嫁的又是荣国公贾代善，地位何等尊贵，她儿孙满堂，德高望重，其形象和格调是低不了的，她言行、处事等都是不能损坏他的尊贵形象的，就连吃饭也是很有排场的，比如，在《红楼梦》第三回，曹雪芹借助林黛玉的眼睛，描绘了贾母吃饭的情景——
“有多人在此伺候，见王夫人来了，方安设桌椅；贾珠之妻李氏捧饭，熙凤安箸，王夫人进羹。贾母正面榻上独坐（评：尊贵、特殊。），两旁四张空椅，熙凤忙拉黛玉在左边第一张椅子上坐下。贾母命王夫人也坐了（评：王夫人地位很高，但贾母不让坐，她是不敢坐的。）。迎春姊妹三个告了坐方上来，迎春坐右手第一，探春左第二，惜春右第二。旁边丫鬟执着拂尘漱孟巾帕，李、凤二人立于案旁布让。外间伺候之媳妇丫鬟虽多，却连一声咳嗽不闻（贾母吃饭的场合，下人谁敢造次？）。饭毕，各各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荼来又有人捧过漱盂来，黛玉也漱了口，又盥手毕。然后又捧上茶来，这方是吃的茶。贾母便说：‘你们去罢，让我们自在说话儿。’（评：贾母不喜欢媳妇、孙媳妇们在场，她喜欢和未婚的姑娘们自由玩乐。）王夫人听了，忙起身，说了两句闲话，方引李、凤二人去了。”
刘姥姥来自乡下，没见过大世面，而当她看到了类似上面的吃饭情形后，不由自主地感慨说：真是“礼出大家”。鸳鸯对刘姥姥说：“老太太从不穿人家做的”。（见第四十二回）老太太穿衣讲究，吃饭有排场，是很有格调的，就连病了，也是由御医来调治的。贾母出门去，要有人先为她清理场所，比如，当她到清虚观打醮时，要由族长贾珍先领了人去撵逐闲人。再如，当她到皇陵上去时，先要有人去预备帐幔铺陈之物，并先有四五个媳妇和几个男子领了出来，还要坐几辆车绕道，先至下面，铺陈安插等候，然后方去祭拜。贾母处于贾府这一显赫家族的“宝塔顶”，这与她出身豪族是有关系的，她是金陵世家史侯的小姐，而史家是当时的四大家族之一（“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的史家。），同时，也是和贾夫家高地位有关，他的丈夫贾代善与皇室的关系密切，她的孙女是当朝的皇妃，她自己在贾家从重孙媳妇做起，一直做到有了重孙媳妇，一直保持比较高的素质和格调。有这样高贵的生活格调，加上她的长者身份，史太君在贾府自然是倍受敬重的，贾府的男男女女、长辈晚辈、老老少少，是不敢有人对她不尊重的。
第四，贾母很睿智，也很会找乐子。
在贾府里，薛宝钗是比较聪明而且很有人缘的，她说话中赞扬的是两个人，她曾说：“凤丫头再巧不过老太太去”。（见第三十五回）或许是心有灵犀，明智的老太太也看出宝钗的非凡之处，她曾说：“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都不如宝丫头。”这老少两人确实是互相很了解的。在贾府，明眼人都知道，别看凤丫头鬼点子多，可十个凤姐也比不上一个史老太太。难怪，刘心武在评《红楼梦》时曾说：“贾母是搞家族政治的一流高手。”
贾母很睿智，而她睿智的一个突出表现就是很会找乐子。
贾母在贾府中地位显赫，有极高的权威性，但她非常聪明，她从不以她的地位和权威来压制别人，从来都不会管这管那，她对家族中的大事不操心，她不操持家务，对过问任何细小的家务事。在与处事时处处表现出大智若愚，什么都看得开。在人们眼中，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太似乎没有什么事需要烦恼的，她生活中的最重要的事，就是变尽法儿地享乐。她喜欢笑声，到处找笑，她办家宴，喜欢与晚辈一起吃饭，吃酒行令；她喜欢看戏，打牌，游园，猜灯迷，讲笑话，与年轻人一起，相处得其乐融融，和乡下老太太玩得亲密无间。她看着晚辈宝玉玩得高兴，心里甜滋滋的；她看着刘姥姥的滑稽表演，感到乐呵呵……。在贾府，无论男女老幼，没有人比她更会找乐子。
老年人爱热闹，而贾母的爱热闹是很有名的，贾珍说：“我说老祖宗是爱热闹的。”薛宝钗过生日时，贾母出资二十两给宝钗过生日，“定了一班新出小戏，昆戈两腔俱有”，她找机会与年轻人热闹相聚；史湘云诗社作东，赏桂花，吃螃蟹，贾母和史湘云等一帮年轻女子一起，极有兴致，她说：“倒是他有兴头，须要扰他这雅兴。”（第三十八回）芦雪庵即景联诗，贾母也特意要坐个竹轿前去凑趣。穷亲戚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贾母不会计较其寒酸，反而说话很亲切，和她玩地特别有乐趣，看看曹雪芹的精彩描写：
“彼时大观园中姊妹们都在贾母前承奉，刘老老进去，只见满屋里珠围翠绕、花枝招展的，并不知都系何人。只见一张榻上，独歪着一位老婆婆，身后坐着一个纱罗裹的美人一般的小丫鬟，在那里捶腿。凤姐儿站着正说笑。刘老老便知是贾母了，忙上来，陪着笑，福了儿福，口里说：‘请老寿星安。’贾母亦忙欠身问好，又命周瑞家的端过椅子来坐着。那板儿仍是怯人，不知问候。贾母道：‘老亲家，你今年多大年纪了?刘老老忙起身答道：‘我今年七十五了。’贾母向众人道：‘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硬朗，比我大好几岁呢。我要到这么年纪。还不知怎么动不得呢。’刘老老笑道：‘我们生来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来是享福的，若我们也这样，那些庄家活也没人做了。’贾母道：‘眼睛牙齿都还好? ’刘老老道：‘都还好，就是今年左边的糟牙活动了。’贾母道：‘我老了，都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聋，记性也没了。你们这些老亲戚，我都记不得了。亲戚们来了，我怕人笑我，我都不见。不过爵得动的吃两口，睡一觉；闷了时，和这些孙子女儿玩笑一会就完了。’刘老老笑道：‘这正是老太太的福了，我们想这么着不能。’贾母道：‘什么福，不过老废物罢了。’说得大家都笑了。”（见第三十九回）
相处得多么和谐，身份高贵的贾母对刘姥姥这位穷亲戚，一点也没有讨厌、轻视之意，不像现在的一些暴发户，见了穷亲戚就避之不及。贾母和刘姥姥这样两个身份迥异的老太太，一问一答，显得多么有趣、亲切。贾母以她的谦恭和大度来接纳刘姥姥这位穷亲戚，而刘姥姥也为贾母带来了很多新鲜乐子，因为贾母本来就喜欢找乐子。刘姥姥进大观园，贾母得到一种闲来无事的新奇消遣，而刘老老却因意外地博得了贾母的欢心而高兴万分，敏锐的凤姐见有刘姥姥这样陪贾母玩乐的老村妇，当然也很舍得对刘姥姥进行救济了，而刘姥姥求助的企图也达到了。从刘老老进大观园，我们可以看到，贾母善于享乐，而且，乐不厌穷，处于高位而不嫌低俗，这是非常睿智的，是很会生活的聪明老太太。（有兴趣的读者，请看下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