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担心人工智能会在未来抢走他们的工作,但在今时的中国,人与机器的身份转变刚刚出现在那些智能化的仓库和自动驾驶的测试汽车中。在这些行业中,被卷入变革的劳动者已经向我们展示了他们的应对之道。
记者/王梓辉 摄影/王旭华
2018年7月23日,京东西安生鲜仓
当机器人进入仓库
如果按招聘机构BOSS直聘所发布的《2019人才资本趋势报告》所言,叶振章所从事的工作正是当今中国需求衰退最明显的工种之一——仓储分拣。在《报告》中,这类职业被认为“处理效率低下,且劳动力所发挥的价值十分有限”。此种结论并不与大众的认知相悖——这显然是一项依靠简单且高重复性的体力劳动所完成的工作。而即使是对技术了解不多的叶振章自己都清楚,自己的工作在不远的将来很有可能会被机器所取代。
这也让一种在200年前曾经困扰人类的声音再次漂浮出来,即:技术的进步是否会让人类大量失业?18世纪末,当纺织机开始大量出现在英国的土地上时,因为这种机器能大量取代人力劳作,许多手工工人因此失业。由此,许多纺织业工人开始在晚上偷偷潜入工厂,砸毁那些让他们失业的机器。这种大规模反抗资本主义工业化的行为也被称为“卢德运动”。
但34岁的叶振章还不至于被逼入这样的处境。因为工作踏实肯干,他现在是京东物流北京亚洲一号仓库“地狼仓”的负责人,每天的主要工作是管理这个工作区的正常运转,这让他每天不用付出之前那么大量的体力劳动。所谓“地狼”是京东集团自己研发的一种自动化设备,它是一个由多种金属零部件组成的圆柱形机器,大约20厘米高,直径在一米左右,上面安着四只轮子,能够在地上行走;配备的传感器和摄像头则能让它在行走的时候感应到路标和障碍物,实现完全的“自动驾驶”;它上方还有一个可以抬升的金属架子,像修车用的千斤顶一样,它能够顶起几百公斤重的物体。
在京东物流北京亚洲一号仓库内自动行走中的“地狼”
上述这些功能加在一起,地狼让叶振章的工作环境成为中国最具科幻感的仓库:在一大片空旷的仓库空地上,几百只被地狼顶起来的五层货架在无人施以动力的情况下自由穿梭其中;就像有最好的交通指挥系统一样,它们不会发生碰撞,每一只货架都那么有礼貌;当行驶到有工作人员在的工作台前时,它们会自己停下来,等工作人员用扫码枪拿出其中需要的货物后,它们会自己乖乖走开,回到自己原本该去的地方,把位置让给下一只货架。
在这样的仓库中,人的工作得到了极大程度的解放,他们只需要把货物按系统分配的放置到每一个货架上,再等货架自己走到工作台前,按电脑上显示的订单要求把需要的货物拿出来放到货筐里,再把货筐放到自动流水履带上运走即可。每小时,这里的分拣员只需站在两平方米的工作台上就能完成250个订单;而在一墙之隔的传统人工仓库,那里的分拣员得推着手推车在不同货架间来回跑,即使脚步不停,每小时也只能完成80~100单。
事实上,作为一座2017年才正式建成的超大型仓库,京东物流北京亚洲一号仓库以北京为中心,辐射整个华北地区。为了避免完全使用传统的人力密集型方案,这座仓库在设计时就纳入了自动化机器的解决方案。现在,这里主要有三种分拣方式,除了上面提到的传统人力方式和地狼外,还有更加先进的智能Shuttle系统,这个系统完全采用全自动流水线模式,货物和货筐自动在传送带上飞奔,人只需要在机器和屏幕上点一点按钮,每小时完成的订单量就能达到惊人的600单。
三种形态产生了三种对劳动力的使用模式:人工拣货仍然维持着最大规模的劳动力数量和输出,每天大概需要80人来处理5万个订单;地狼区大概有15个人,一天处理15000单左右;最先进的智能Shuttle系统一天只需要5个人就能完成12000单。机器带来的效率提升与人力成本和劳动强度的降低可见一斑。
2013年刚进入京东时,叶振章也是在人工分拣区做打包的工作,那时国内还很少有仓库采用大规模的自动化设备。兜兜转转,当2017年地狼区筹建的时候,叶振章被领导赋予了这个区域的管理任务。作为一个没见过这些自动化机器的菜鸟,领导安排他去一个已经小规模采用了地狼设备的仓库学习。那时,他第一次见识了技术的力量。
“那是我们京东跟某知名品牌商合作的B to B仓,进去之后,我的第一印象就是整个仓库看起来特别干净,”叶振章回忆道,“我为什么感触那么深?是因为我那时候也在做这家品牌的B to B仓库,因为是搞批发的,在操作过程中就导致库里边产生的包装物特别多,包装箱拆开的打包带、胶带随处都是,每天员工干完活了,我都需要收拾好长时间,所以它的干净程度让我印象极深。而且每天只用两三个人就能完成2000订单,效率也特别高。”
见识过新的技术和模式后,叶振章和他的同事们都认为这是大势所趋。作为这个工作区的负责人,好多以前的同事都私下里求他,想要调到地狼区来,“我可以站在这儿拣货,不用来回跑,这不是轻松多了?”而这正是技术变革带来的矛盾所在:人们都想在先进的技术环境下工作,因为这里的工作强度会轻一些;但先进的技术通常也意味着更低的人力需求。
在京东物流北京亚洲一号仓库内最为先进的智能Shuttle系统
不学习就被淘汰
有统计数据能从宏观层面说明问题。从近几年的第二产业就业人数可以看到,我国第二产业的就业人数在2012年达到2.3241亿人的峰值后开始减少,到2017年减少至2.1817亿人,五年的时间下降了1424万人。除了“去产能”等国家政策因素外,自动化技术的进步也不可忽视。2017年11月,山东如意集团在接受采访时谈到,他们对纺纱车间进行智能化设备改造,提升自动化水平,用工数量从万锭用工200人,一下子下降到了万锭用工15人。
“你觉得这些机器会抢了人的工作吗?”我问叶振章。
“我觉得也会。”他回答道,但这样好像会显得自己的工作缺乏价值,他随即又补了一句,“但是它并不能完全替代。”
对于究竟是哪里不能替代,叶振章没给出答案。他的同事张玉锦倒是有自己的思考。“之前我也会担心被替代,但是从另一方面考虑,就算有再先进的机器,它也需要人来操作对吧?然后也可以更高级一点,我来研究这个设备。”作为还没毕业的物流管理专业大四学生,在亚洲一号仓库实习的张玉锦已经看到了这个专业的就业危机,她也从某种程度上给出了新的方向。
作为中国最具代表性的仓储物流相关企业之一,京东从2007年开始自建物流体系,最开始只有10个配送员。到了2016年,其配送条线的员工就增长到了6万人。依赖人力扩张的自建物流体系,加快了配送速度,提升了用户体验,但传统的作业模式仍然无法高效支撑迅速增长的订单规模。
针对这个问题,京东在2016年成立了“X事业部”,这个部门专门负责智能物流技术研发与应用。2017年10月,京东物流的全球首个全流程无人仓就在上海投入了运营。根据其自己的说法,京东“无人仓”的存储效率是传统横梁货架(即传统人力仓)存储效率的10倍以上,并联机器人拣选速度可达3600次/小时,相当于传统人工的5~6倍。
作为X事业部地狼部分的研发人员,肖正的工作就是让地狼变得更好用、效率更高。因为经常要来测试新技术,他和叶振章也成了老熟人,尽管他的工作也许会让叶振章不得不改变自己工作的方式。
“我的目标就是要解决多少订单量,然后要保证在所有场景下,地狼都不出问题,也不要有浪费。”肖正对本刊如此说道,至于是否要完全消除人在场景中存在的部分,也许是因为这个问题相对敏感,他没有正面回应。
京东X事业部地狼AGV研发人员肖正
当下,因为不同货物的不同属性,地狼和智能Shuttle系统这样的新技术还无法满足所有的需求,比如那些大小不一,形状不规范的货物仍然更适合传统人力拣选搬运。但京东集团X事业部无人仓机器人中心产品经理董强曾说过,随着物流行业对提高物流效率、降低成本的要求越来越高,仓储的智能化与自动化将是大势所趋。
在这种技术不断进步的大背景下,尽管京东方面不断强调人和机器各司其职、协同完成物流作业的方式才是未来的主流,叶振章们也必须寻求自己更难以被替代的价值。“学习”和“勤奋”成为了亘古不变的不二法门。在BOSS直聘的《2019人才资本趋势报告》中,他们就提醒称,若要做好迎接新技术挑战的准备,就必须保持旺盛的学习兴趣和较强的学习能力,努力掌握新兴技能,或在已有技能基础上扩展关联技能。
刚来这边的时候,叶振章发现有些员工从人力区过来后,觉得有机器替我拣货,不用自己进去跑了,变得特别懒散,“手里有一个11点的订单,等了5分钟或10分钟,地狼也没有来,有的人就觉得你爱来不来,我就在原地等着”。
叶振章觉得这样的态度迟早得被淘汰,他从进入地狼仓之后就开始尝试学习地狼的构造。“就像修车一样,你如果有兴趣,当你发现车突然不动了,你就会自己尝试去弄明白它,而不是直接送去4S店修。”他现在自称对地狼的硬件结构“还算很精通”,一般的小问题他都能解决。
来京东之前是销售人员的王海霞现在也当上了地狼仓的一名小组长,她把这种转变称为“难了不会,会了不难”。刚从人力区到地狼仓上班时,她看到这些满地跑的“小车”就觉得“特别懵”。这一年多时间,她遇到不明白的问题就在部门的微信群里发问。现在,除了也能对地狼进行基本的维修,之前没怎么用过电脑的她也把复杂的物流系统搞明白了,“哪里有异常了,哪个工作站压了单子,我都能直接从系统上了解得特别透彻”。
事实证明,只要有学习和成长的机会,这些看上去很容易被替代的职业工人们并不畏惧机器的出现。去年,江苏轻纺工会对江苏省纺织行业一线职工收入状况进行了调查,结果显示,九成样本职工对“机器换人”持支持态度,这个比例令人吃惊。再分析具体原因,在支持的样本职工中,有八成以上的职工认为机器换人可以提高工作效率。而针对这种“机器换人”的现象,大部分职工的需求与王海霞一致,他们都认为工会需要组织相关技能培训,包括新机器操作技能培训和新岗位技能培训,并在职业规划上予以帮助。
叶振章和王海霞显然就受益于此,在进入地狼仓前,叶振章到京东在广州的基地接受了一周的自动化培训。“专门有老师给我们介绍了京东未来的一些趋势,特别好。”为此,“学习”是他们挂在嘴上最多的词,我在王海霞工作时抽空和她聊了一会儿,她在大约20分钟内说了15次“学习”。
在地狼仓干了一年多,叶振章和王海霞都从刚开始的惶恐变成了自信,他们的心得是,只要够努力,机器还远没到能完全取代人的时候。
在与机器共处的过程中,他们都想尽可能展现出自己的价值。刚刚用上地狼的时候,叶振章发现他们在工作台操作时会出现人等车的情况,就是当第一个货架完成走了之后,需要等大概两三秒钟第二个才到达,这使得地狼区的拣货效率没有得到充分发挥,当时只能跟人力区持平。叶振章把这个问题反馈给肖正,肖正的团队就给地狼加上了激光传感器的测距功能,当地狼行驶到工作站附近,它始终会跟着前一台地狼,保持着固定的距离,这样每个订单就节省了一秒钟的时间。“你别看这一个小小的动作只提升了一秒,对于拣货来说,这让我们一小时至少提升了50单的效率。”
这种体力工作之外的贡献让叶振章极有成就感,他告诉我说,最近他们的系统更新了几次,加入了好几个他们反馈上去的新功能,“都是我们从实践中发现的问题”。肖正也配合说,如果仓库那边不反馈的话,他们坐在实验室里怎么也想不到要解决这样的问题。
京东物流北京亚洲一号仓库负责人叶振章
在改变还未发生时就做好准备
而并不是所有的职业都有这样的学习机会。在无人仓之外,京东X事业部还在开发配套的“无人车”技术。尽管“无人驾驶/自动驾驶”技术在目前还无法像自动分拣物流技术一样可以大规模应用,但它的前景没有人会怀疑。
走出仓库,还是在北京的大兴地区,开了多年车的“老司机”鹏哥改变不了驾驶的方式,也学不会如何研发自动驾驶技术。他的办法是走向更前面的一个环节,成为技术研发过程中所需的一员。
在过去的多年间,鹏哥都是一名北京的地铁司机。在现实中,全自动化的轨道行驶技术早已成熟,目前国内既有的线路大都为带人工监视的自动驾驶,司机最大的作用在于监视和应急故障处理,存在感实在不强。2018年3月22日,北京市有关部门在经过相关审批程序后,向百度发放了北京市首批自动驾驶测试试验用临时号牌,这意味着自动驾驶汽车正式进入开放道路进行测试。而自动驾驶汽车想要在开放道路上测试,就必须有严格的安全措施。
鹏哥运气不错,百度在网上发布了职位名称是“安全驾驶员”的招聘信息,正好被他看到了。上面写道,这个工作的主要职责是坐在自动驾驶汽车的驾驶位上,在自动驾驶过程中,如果发生问题或者故障,需要第一时间对车辆进行人工接管(如果有突发事件时,需要在400~600毫秒左右做出反应)。
鹏哥觉得自己符合要求,就投了简历。面试的时候,领导要求他开车去一趟超市,他规规矩矩地开完就通过了面试。看上去没什么难度,但做起来可没这么简单。“很多人开车刚开始会很谨慎,但开着开着就露馅了。”鹏哥说道。原来开自动驾驶汽车需要完全集中精力,一些像单手扶方向盘、椅子躺得太倒、大声听音乐、看手机等坏习惯都不被允许。
正式开始工作后,鹏哥发现这项工作虽然看似简单,但却是非常考验人的,他不仅要观察道路其他交通者的行为,还要注意车的行驶轨迹,包括加速、刹车或者突然并线的情况,将这些动作中的异常情况汇报给研究人员,然后继续不断地测试,“要比当普通司机还累”。
从某个角度讲,鹏哥现在所做的工作也正在亲手扼杀自己的存在价值,毕竟他的工作会帮助自动驾驶技术进步;而当自动驾驶技术在未来完全实现后,连安全驾驶员也会成为历史。这让鹏哥很纠结,当被问及是否期待自动驾驶技术完全成熟的一天时,他说“很期待也很不期待”,因为如果那一天真来了,他就失业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份安全驾驶员的工作会存在多久,但百度方面声称:“虽然自动驾驶安全员目前是只出现于自动驾驶行业的特殊工种,但它一定会在不远的未来高度爆发。因为随着自动驾驶行业的稳步推进,关于自动驾驶技术的量产议题也提上了日程。在可预见的两年内,封闭道路的自动驾驶汽车一定会实现普及,此时安全员将成为一个关乎乘客性命、车辆安全的重要角色。”而无论如何,鹏哥已经成了中国最早进入这一行业的“元老”,这让他已经在职业的变化中占得了先机。
有的人走得要比鹏哥更加靠前。同样从事自动驾驶研究的商汤科技教育事业部总经理尚海龙则告诉本刊,他们从2017年开始和华东师范大学等机构联合编写了《人工智能基础(高中版)》的教材,从去年开始,全国已经有40所学校开始在中学阶段就学习人工智能的课程。按尚海龙的说法,他们的教具中有2~3款都是和自动驾驶有关的,使得学生创造的算法都可以在自动驾驶汽车上实现,这样学生就会更真实地理解自动驾驶的场景化内容,帮助学生在对接大学的时候能较为轻松地去进行相关学习。
尽管有人质疑在如此早期的阶段开展人工智能教育的必要性,正在山西省晋中市榆次一中教授人工智能课程的范国樑老师对此就很不以为然。他告诉本刊:“作为一名信息技术领域的教师,我觉得在高中阶段开这个课程是非常有必要的,包括信息技术课的老师,我们也必须接受这种新的技术转变,你不能再像以前只掌握一个PPT和WORD。”
上学期,商汤科技和晋中市教育局搞了一次全球的人工智能大赛,虽然只上了几个月的课,他们还是报了14个项目,28个人。很多项目的设计都很完整,“像有学生就提出了AI屏蔽网络敏感词的问题,我估计好多互联网公司也在研究这个事。就是这样的项目提出来,真的是出乎我的意料,说明孩子的思路真的是非常宽,而且他是真的喜欢做这个事情”。
从尚海龙这些行业专家的角度来看,他们当然也知道这些学生中只有很少一部分会在将来成为专业的人工智能研究人员,他们希望的是在K12阶段去训练学生拥有人工智能的意识和思维。“比如说累积大数据,善于形成算法之后提升效率、降低成本。那么未来若干年后,人工智能会变成像电力一样普及应用于各个行业,现在的孩子作为2030年左右的社会发展骨干力量,他们务必要从现在开始培养这种意识和思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