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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罗辑思维

2019年1月8日  来源:余晟以为 作者: 提供人:tatama......
我看罗辑思维

最近有许多关于罗辑思维和跨年演讲的讨论。虽然我没有看跨年演讲的视频,但文字稿浏览了一遍,也看了不少转发的评论,总觉得有些空洞,许多文章太为争论而争论了。

今天我不想蹭热点,只简单说说自己的看法。老规矩,我会尽量保证言之有物,“对事不对人”。如果有地方让人感觉冒犯了具体个人,请相信这绝非我的本意。

首先应当坦白承认,包括我在内,许多人都从罗辑思维和“得到”取得了收获,“得到”的价值应当肯定。

我看到不少批驳罗辑思维的文章,穷尽细致之能事,把跨年演讲和“得到”说的一文不值,我觉得这不合理。无论“罗辑思维”还是“得到”,都是复杂的事物,都包含许多方面,单纯为了批驳,就把整体说得一无是处,这本身不是讲逻辑的思维方式。

在我身边,有不少朋友是“得到”的粉丝,也经常转给我一些“得到”的文章,说他们从中得到了启发。平心而论,我也从中得到了许多收获和启发,知道了许多之前不知道的信息,接触了之前不知道的观点。而且,避免长篇大论,以音频方式播放,都很准确坻切中了当前忙碌生活的痛点。有好些朋友跟我说,上下班地铁上、开车路上听听音频,既打发了无聊,又增长了见识,一举两得,他们觉得很值得。这种意见,我是尊重的。

我想补充的是,其实任何一种媒介,只要创作者有一定素质,而且认真去做,都可以给人收获。我自己比较喜欢听的内容包括“看理想”系列的《一千零一夜》、《听说》,以及(承袭《冬吴相对论》的)《冬吴同学会》,还有高晓松的《晓说》,在开车或者锻炼时听,都很让人愉悦。甚至一些如今许多人“看不上眼”的杂志,偶尔翻翻,也会有收获。毕竟,没有人通晓万事万物,所以有所收获其实是常态。

我看罗辑思维


当然,罗辑思维的某些内容,还有“得到”的某些专栏,在信息密度和信息质量方面确实独树一帜——我去年推荐了一些书,后来发现不少我认为的好书,罗辑思维也做过介绍和推荐。这点价值,我必须大方承认。而且,承认从罗辑思维和“得到”中真的得到了信息和知识,正是实事求是的态度,不值得羞愧。

其次,罗胖并不等于“得到”,二者并不完全重合。如果“得到”主打的是传播知识,那么罗胖的一些言论似乎并不纯粹是为传播知识,尤其是在跨年演讲上的言论。

须知道,如果真的希望传播知识,前提条件是保持对知识的谦卑,保持对知识的严肃。在知识的世界里,并不是所有领域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有一些事实是不容否认的,有一些问题是可以得到一致结论的。很可惜,在这些点上,罗胖做得并不是很好。

最著名的如本次跨年演讲中重点引用的巴菲特的话“从来没有人可以靠做空自己的祖国成功”。这句话引起了不少人的疑惑,大家查来查去,发现这大概是中文媒体的以讹传讹,巴菲特没有说过这句话。有据可查的,巴菲特说过类似的话是:

It's never paid to bet against America. We come through things, but it's not always a smooth ride.

翻译成中文大概是

做空美国是没有好处的。我们(美国)总能挺过来,只是不见得没有波折。

不用微言大义就知道,这充满了“美国式”的自豪,并不那么让其他人舒服,更不是什么“普世的爱国言论”。

既然说跨年演讲提前那么长时间开始准备,既然有那么专业的团队,既然把这句话当成论据放在大屏幕上,就有责任保证这句话的来源准确,出处真实。所以,出现这样的错误实在不应该。当然,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出了纰漏也可以理解,求真的道路上必然会有波折。可惜在许多人提出疑问之后,罗胖一直没有回应。如果认真对待知识,如果引用确实有来源,澄清了便是,如果确实引用错了,大方承认才是认真对待知识的态度。

当然也有人说,事情不是这样的,喊出“从来没有人可以靠做空自己的祖国成功”,是因为一些现实的考虑。这确实解释得通,但它同时也宣示了,在这个舞台上,客观事实可以根据现实需要而篡改,“知识”并没有那么纯粹。

除了事实,罗胖的表述还很喜欢用一些“说白了”的方式,“润物细无声”地灌输某种看法。这种时候值得读者(听众)特别警惕,这些看法未必站得住脚,尤其是当罗胖给出你不了解或者不熟悉的事实之后,迅速给出的那个看法。有时候,这么做不是“告诉你有什么,还告诉你为什么”,而是“告诉你有什么,然后给你戴上一副有色眼镜”。

我的朋友Nana在三年前写过一篇很有说服力的文章《什么是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专门讲到了这个问题。罗辑思维有一期节目《即将到来的分层社会》,在其中,罗胖给“优秀的绵羊”和“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的概念换上本土化的叙事方式,生动讲述讲了一遍。然后来了一段“说白了”:

说到这里,读者应该很明白什么是教育分层了吧?美国那种类型的教育分层真的是铁门槛,跨越的难度比跨越中国教育分层的难度大太多了。

每一个阶层的人想要突破自己认知水平的限制达到更高的阶层都是很难的事儿,它就像一个牢笼一样,把你死死地锁在里面,看不清更高阶层的人是怎么想问题、怎么看待这个世界的。

我们还是拿美国来说,美国底层人民的教育的目标为了让他们能够得着一个饭碗,说白了就是为了把他们培养成一个对社会有用的工具。他不是为了培养一个人,他是为了培养一种工具。

我把Nana文章里的内容摘录在这里(全文链接放在最后):

这个结论,就是典型的罗氏说白了型结论。第一,上哈佛这三条路的论点,都是正确的。如果飞鱼菲尔普斯要上美国的哪个大学,我相信没有任何一个学校会有不收的道理。校友的子弟,非常优秀的学生,上哈佛的也有的是。潘石屹的小孩在Phillips Academy,在美国几乎是排名第一的私立学校,这个学校比哈佛还难进,父亲已经给哈佛捐款一千五百万美元。如果邵逸夫爵士的后代要上北大,我想也是不难的。

但这一二三点,得不出美国教育分层是铁门槛的结论。哈佛大学有两万多人,这样进去学校的还是少数。我认识的平民的孩子,每年都有进这些学校的,谈不上任何特长,也不是Legacy(校友后代),也没有捐一分钱给学校。有的孩子还因家庭年收入低于六万美元,被免了学费。他们能进常春藤,只有一个原因,他们的成绩好。

以哈佛大学为例,虽然2016年录取率仅有5.2%,但非洲裔录取率创了有史以来新高,罗振宇所谓族裔和阶级壁垒的结论,完全不攻自破。

一个现实的例子,就是当今美国的总统和第一夫人。他们既无关系也无背景也没钱,如果美国真的如罗胖所说,是个阶级森严的不公平社会,那水管工的女儿,米歇尔奥巴马,是万万没有机会跨越阶级的铁门槛,就读普林斯顿和哈佛大学,最终进驻白宫的,哪怕连白宫实习生,也当不上。

第二,不是每个美国家庭的孩子,都想上常春藤盟校。也就是说,罗振宇所描述的David,在美国是很少数的。多数美国人,更愿意课后把孩子送去做与运动相关的项目,单纯的玩。玩的目的也不是为了上哈佛。再以哈佛大学为例,2016年录取了2037名学生,录取率5.2%,申请哈佛的人才4万人,还是在全球范围内。

即使所有的藤校申请人加起来,和全国毕业生的比例,也是很低,David这样削尖脑袋上哈佛的孩子,并不能代表美国的大多数学生。

我有不少外国朋友,许多人的家庭经济条件并不好,但我很少在他们身上看到“被培养为一种工具”的痕迹,反而看到的是不在乎“成功”,愿意去探索各种生活的动力。社会上升渠道的多样性,以及对多样化价值观的包容,以及让不同阶层的人都能有尊严的生活,在这些方面,我们还有漫长的路程要走。看不到这一点,看到一些孩子的苦读,就说“美国人跨越社会分层的难度比我们大多了”,某种程度上说,就如同告诉山沟里的老农“京城可富有了,京城里的人种地都用金锄头”。

同时我也知道要警惕“幸存者偏差”——曾经看过一个来中国的瑞典人写的书,他写到,有许多中国人问他“你们欧洲人为什么这么勇于探索?”,他的回答是“要知道,欧洲人是很多样的,只是因为我勇于探索,所以我来到中国,还有其他很多人并不是这样的,只是你没有见到”。

两相比较,我觉得,虽然这个瑞典朋友并没有打着“传播知识”的旗号,但他更像在传播知识。

最后,学习不只是听听节目一个环节,还包括学习方式和习惯的培养,这是非常重要,但又被忽略的

最近这些年和不少朋友讨论“学习”的话题,我逐渐清楚了,学习的最终目的不是获得现成的知识,更重要的是锻炼出“从已知到未知”,不断主动扩展知识领地的能力。要锻炼出这种能力,就必须在“获得知识”的过程中,不断审视自己已有的知识,不断培养自己的学习习惯,优化自己的学习方式。比如常常问自己“这是真的吗?”,反思“我之前错在哪里了”,自问“我还需要学习什么”,以及坦然面对与已有认知冲突甚至让自己“丢面子”的信息,从而获得更立体全面的认知……

很可惜,就我所见,罗辑思维和“得到”在这方面做得比较差劲。如簧巧舌讲故事,当然听得自然,听得迷醉,也确实获得了许多“知识”(虽然更多是“信息”)。但我们需要知道,世间的知识不是都可以用“讲个故事,再托出一通道理”来传授的(更何况有些“道理”还是拉郎配的勉强嫁接)。这种方式往往让受众形成依赖,丧失了继续思考、探索未知问题的意愿。

我看罗辑思维

这方面最突出的表现,就是我非常反感的,反复兜售“知道你忙,所以你不用下苦功夫学习,我都给你提炼好,你只要来听我说的就好了”的论调。虽然它听起来那么体谅,那么让人舒服,但它更像生意人的销售话术,和真正的“传授知识”毫不相干——我从没有见过任何正心诚意传授知识的人会说这样的话。真正传授知识的人大多更加本分,对知识本身有敬畏,在知识面前保持谦卑,更能坦然面对“有一天你会有自己的看法,也许有一天你会超过我”的情况。为师者的目的,就是帮学生形成自己的看法,探索更大的世界,积累超越自己的力量。

另一个表现就是以偏概全,告诉你“这门学科就是这样”。如今任何学问都很容易用一两个生动的例子“入门”,但它们的价值也仅限于“入门”,之后如果继续思考探索,就只能原地踏步,只见树木不见森林。

我曾写过一篇关于经济学的文章,讲述自己十多年前热衷于“经济学的思维”,仿佛许多各种学问都没必要那么复杂,都可以拿经济学的几条基本原则来轻易解剖,并相当自得。后来才发现,不但现实世界的约束远远多过黑板上的分析,而且“经济学”本身也早已经一日千里。真正需要面对复杂问题的时候,来回来去的“供给-需求”、“价格曲线”根本不是撒手锏,反而更像是过家家。

比如最低工资标准这回事,普通人可能觉得“最低工资标准是做好事”,学了点经济学,会知道“可能事与愿违”。这是好事,让我们看到世界的复杂,但许多人就此打住了,满以为自己懂了“经济学”,掌握了真理。然而关于最低工资标准,学界已经有各种分析,基于各种数据,得到了许多结论,帮助我们形成更立体的认识——比如把最低工资标准提到什么程度,到底会影响哪些人的利益,程度如何,什么时候产生效果。如果真的要坐下来讨论,这些恰恰是最有价值的知识。然而在这篇文章的留言里,许多读者仍然沉迷于“经济学的思维方式”,一口咬定结论毫不动摇,自信“真理在握”到了无以复加。对此,我只能感到深深的可惜。

认真观察周围的“罗粉”就可以知道,许多人热衷于讨论各种段子,各种“小故事”,各种“微言大义”,却很难指出罗胖犯过的错误,甚至不能直面其他人指出罗胖的错误。这种状态,当然和“知识”渐行渐远——要知道,两千多年前就有人说过: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

好吧,总的来说,我不否认,许多人(包括我)从罗辑思维和“得到”中有所收获,而且有时候收获着实不小。但是我反对将它视作“传播知识”的化身。因为他们提供的一些信息并不准确,兜售的一些观点失之片面,也不利于培养真正的学习习惯。所以,对它过分贬低和过分吹捧,都不是理性的态度。

那么,什么是合理的态度?许多年前,侯耀华饰演的余德利在《编辑部的故事》里有句台词:

糖衣炮弹来了怎么办?好办!糖衣吃掉,炮弹打回去。

我想,就是这样。

罗辑思维 / 罗振宇 / 高晓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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