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城市是巨大的社会孵化器
一座城市并不仅仅是构成其物理基础设施的道路、建筑、管道和线路的集合体,同样也是所有公民的生命和彼此互动的累积,更是所有这一切融合而成的一个充满生气的、多维度的活的实体。一座城市是一个自然形成的复杂适应系统,是两种“流”结合的产物,一种是维持并促进自身基础设施和居民发展的能源和资源流,另一种则是连接所有公众的社会网络中的信息流。这两种完全不同的网络的整合和相互作用魔法般地带来了基础设施的规模经济效应,同时也带来了社会活动、创新和经济产出的极大增长。
此前的章节聚焦于城市的物质性,突出介绍了它们的自相似分形特性,这表现在道路长度、加油站数量等基础设施指标的亚线性规模缩放中。它们在城市中的产生过程就如同在生物体内一样,是优化的、空间填充的交通网络的通用特性的结果,该交通网络限制着能量和资源向城市的各个部分的供给。我们对这些物理网络都很熟悉,道路、建筑、水管、电线、汽车和加油站在城市生活中很常见,不难想象它们是如何模仿人体内的生理网络,比如我们的心血管系统而建造的。然而,不那么明显的是,我们如何使社会网络和人们之间的信息流动的几何形状和结构具象化。
社会网络的研究是一个庞大的领域,涵盖了所有的社会科学,有着很长的历史,可以追溯至社会学的创建之日。尽管社会学家出于学术兴趣以及商业和市场原因,研究出了分析这些网络的复杂数学和统计学技巧,但直到物理学家和数学家于20世纪90年代对复杂适应系统开始产生兴趣之后,该领域的发展才得到了巨大的推动。信息技术革命所带来的全新沟通工具进一步助力其发展,脸谱网、推特等全新的社交网络也由此出现。再加上智能手机的出现,用于分析人们相互作用的数据的数量和质量都呈现爆炸式增长。
过去20年间,一个新兴的分支领域——网络科学也成长起来,这使人们进一步加深了对于网络现象学和产生网络的根本机制和动力学的了解。[8] 网络科学的主题覆盖了庞大的领域,包括经典的社区组织、犯罪和恐怖主义网络、创新网络、生态网络和食物网络、医疗保健和疾病网络,以及语言和文学网络。这些研究为其他重要的社会挑战提供了重要的洞见,包括为解决流行病、恐怖主义组织和环境问题,加速和促进创新进程,优化社会组织等设计最有效的策略。许多这类美妙的工作都是由我那些与圣塔菲研究所有关系的同事们直接开展或激发的。
这是一个小世界:斯坦利·米尔格拉姆和六度分隔理论
你或许非常熟悉“六度分隔理论”。它是由极具想象力的社会心理学家斯坦利·米尔格拉姆(Stanley Milgram)于20世纪60年代提出的,常被人们称为“小世界问题”。[9] 它源于一个非常吸引人的问题:在同一国家内,你和其他任何随机人士之间平均相隔多少人?一个将之概念化的简单方式是,通过画图进行思考,用一张纸上的一个圆点代表一个人,每一个都是一个节点。如果两个人相互认识,便可以用一条直线连接两个圆点。通过这一简单的方法,你可以构建起任何社区的社会网络,如我们在上文中列举过的人与人之间的社会网络。
举例来说,如果我们观察全国的社会网络,任何随机两人之间的联系平均需要多少连接?很明显,对于你熟悉的人,即你的朋友、家人以及同事来说,只需要一个简单的连接。而对于你不认识的朋友的朋友来说,在你和他(她)之间存在两个连接。让我们再进一步,在你和你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之间,存在三个连接……这可以无限扩展,直至网络中的每个人都被考虑在内。我住在新墨西哥州的圣塔菲小镇,作为读者的你或许住在缅因州的路易斯顿,两地相隔2000多英里。我不认识路易斯顿的任何人,你也很可能不认识圣塔菲小镇的任何人。但一个有趣的问题是,在我最终与你相互连接之前,我最少需要经过多少人,即需要多少个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循环。美国有3.5亿人口,你或许认为这个问题的答案将是非常庞大的数字,如50人,100人甚至是1 000人。然而,令人惊讶的是,米尔格拉姆发现,平均而言,任何两个人之间的连接数量近似于6。“六度分隔”的说法也随之出现,即我们彼此之间仅仅相隔6个连接。因此,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我们令人吃惊地密切相连。
应用数学家史蒂文·斯托加茨(StevenStrogatz)和他当时的学生邓肯·沃茨(DuncanWatts)首先对这一出人意料的结果进行了数学分析。[10] 他们的分析结果表明,与随机连接网络相比,小世界网络通常会有过剩的中心和很大程度上的集聚性。中心便是有着异乎寻常的大量连接的节点。这与航空公司利用源自网络理论的轴辐式空运系统算法组织航程类似。例如,达拉斯是美国航空公司的重要中心,若要从美国西半部的任何地点飞往纽约,必须要经过达拉斯。由于中心结构所带来的高度集聚性意味着小世界网络倾向于包含被称作小集团的模块化子网,这些子网内部有着高度的互联性,几乎任意两点都是相互连接的。这些社会网络的通用特性使得节点与节点之间的连接数量最小化,而这一数量与人口规模无关。
由此一来,几乎所有社群都适用六度分隔理论。此外,模块结构也是自相似的,小世界网络的许多特点都符合幂律规模法则。
史蒂文·斯托加茨是康奈尔大学的一名折中主义应用数学家,他利用非线性动力学和复杂性理论的观念分析和解释一系列引人入胜的问题。例如,他曾经做过一些研究工作,展示蟋蟀、蝉和萤火虫如何同步彼此的行为。最近,他还把自己的研究结果延伸至为何伦敦的千禧桥会出现障碍这一问题。[11] 这个问题为城市科学提供了某些有趣的实证经验,我想要就此说些题外话。
图7–11 社会网络示意图
左图是一个社会网络的例子,它表明作为个体的节点与节点之间通过简单的连接相互联系。需要注意的是,一些个体之间的联系需要两个或两个以上的连接,另一些个体则扮演了中心的角色,拥有大量的连接。右图显示了社会网络通常具有紧密联系的个体的模块化子网,如家庭或非常亲密的朋友团体。
作为庆祝千禧年活动的一部分,英国决定在泰晤士河修建一座新的行人桥,连接南岸的标志性景点,比如泰特现代美术馆和莎士比亚环球剧院,以及北岸的圣保罗大教堂和伦敦城——伦敦的金融中心。在这座桥梁的设计竞争中获胜的是著名建筑师诺曼·福斯特爵士,著名雕塑家安东尼·卡洛(Anthony Caro)和奥雅纳工程顾问公司则作为他的助手。我此前曾经提到过诺曼·福斯特,他是阿拉伯沙漠中的奇怪方型城市马斯达尔的主要设计师。千禧桥的设计很漂亮,为伦敦增添了亮色。令人吃惊的是,千禧桥是连接城市两半部的唯一一座纯步行桥,在一天中的任何时刻,经过千禧桥步行前往圣保罗大教堂、泰特现代美术馆、莎士比亚环球剧院,或者其他地方,都是令人愉悦的体验。在这座步行桥启用之前,设计师们称它为“工程结构的纯粹表达”,称它的设计为“光之刀”。其他人则称它为“21世纪初人类能力的绝对体现”。
2000年6月10日,千禧桥正式开放,这是一个巨大的成功,共有9万人走过千禧桥,同一时刻有2万人站在桥上。然而,不幸的是,由于一个严重的、意外的设计缺陷,两天之后千禧桥被迫关闭,直至1年半之后才再次开放。当人们步行穿过千禧桥时,他们的动作会引发千禧桥左右两侧的晃动,而一些人的脚步会无意识地匹配这种晃动,这又进一步加剧了晃动。这不仅会使人们变得不舒服、紧张,而且很危险。
这便是正反馈机制的一个经典案例,通常也被称为共振,物理学家和工程学家一直对其十分熟悉。我们通常会在初级物理课上教授这一概念,并解释其在乐器和我们的声带发声过程中的角色,以及激光的工作原理,甚至如何将秋千上的孩童推得越来越高(推动的频率要和摆动的自然频率吻合)。事实上,这便是行人们步行经过千禧桥时发生的事情:他们的自然集体摆动使得大桥的横向振动与大桥的固有共振频率同步。
桥梁可能会受到潜藏在自身结构中的共振的威胁是一个广为人知的现象,士兵们在桥梁上行军时通常会被告知不要按照规律的脚步行进。现代桥梁的设计则要确保这类事情不会发生。因此,这一现象如何会发生在20世纪末由著名建筑师、设计师和工程师建造的一座精密桥梁上?要知道,他们都有着必要的知识,而且能够随时获取计算能力。
这似乎是因为在考虑桥梁的共振和振幅时,只考虑了垂直振动,横向水平振动的可能性则被忽略了,这令我感到非常惊讶。千禧桥的设计师们辩称,这种横向振动是“此前世界工程史上的未知现象”。这座桥的造价近3 000万美元,为了解决这一问题又额外花费了800万美元。如果他们提前学习少许的科学知识——或许是史蒂文·斯托加茨的理论,就可能会节约大量资金。
同样的经验也适用于城市的设计和发展。与此前伊桑巴德的“大东方号”一样,千禧桥的事故表明,以基于分析框架的、潜在原理性的系统科学视角为补充并与传统融合的做法可能会防止重大悲剧和窘况的产生,同时节约大量资金。与建造桥梁和轮船相比,建设和发展城市更具挑战性、更复杂,但这一理论同样适用。了解并洞察潜藏的原理和动力学,在更加广阔的系统性背景下发现问题,定量思考和分析,这一切都必须要和关注具体问题的细节相结合,才能够优化设计,并使得意外后果最小化。
史蒂文·斯托加茨在与邓肯·沃茨合作有关小世界网络的研究时,是圣塔菲研究所的外聘教授。他撰写的几本有关数学和非线性动力学的书颇受欢迎,他还是《纽约时报》的科学作家。[12]而邓肯在完成康奈尔大学的博士学位学习之后,便加入圣塔菲研究所,成为一名博士后研究员。这与我开始参与圣塔菲研究所的工作几乎同时,我有幸与他共用一间办公室。凭借自身的努力,邓肯现在已经成为一名科学家,并在微软公司带领着一个充满活力的团队,致力于在线社会网络的研究。
邓肯的研究项目之一便是利用人们相互发送的电子邮件信息的海量数据证实米尔格拉姆的六度分隔理论,查看联系任意两个人需要多少个连接。这很重要,因为米尔格拉姆的研究基于通过普通的邮局系统邮寄的传统信件,缺乏数据和系统性控制,并因此饱受批评。
令米尔格拉姆同样出名的是他进行的有关权利服从的极具刺激性、发人深省的实验。受到大屠杀事件的强烈影响,特别是1961年对大屠杀主要设计师之一阿道夫·艾希曼(AdolfEichmann)的审判,米尔格拉姆设计了一系列实验,以表明我们有多么容易屈服于同伴和团体的压力而做出违反自身信仰和良心的举动或做出类似声明。这些实验不仅在科学和方法论领域受到了严厉的批评,而且还因为实验参与者受到欺骗以及由此产生的情感压力等道德问题受到指责。米尔格拉姆当时是耶鲁大学的一名年轻教职人员,但此后不久便前往哈佛大学,部分原因是与他的实验相关的道德问题所引发的争议。最后,他在纽约城市大学稳定下来。
米尔格拉姆在纽约长大,是一名犹太面包师的儿子,家境并不好。由于很喜欢质量上乘的面包,我经常和他的父亲见面。米尔格拉姆的一位高中朋友是知名社会心理学家菲利普·津巴多(Philip Zimbardo),因为20世纪70年代初在斯坦福大学所做的“监狱实验”而闻名。
这些实验受到了米尔格拉姆有关权力服从研究的启发,目的在于展示正常人(在这些实验中是斯坦福大学的学生)在扮演监狱看守者时可能被引诱实施虐待,或者在扮演囚犯时表现得极端被动和压抑。津巴多的研究因为伊拉克战争期间阿布格莱布监狱虐囚事件遭到曝光而出名。 [13]
好人如何变坏以及为何变坏——与这种困境相对的类比是上帝为什么允许坏事发生在好人身上——这是我们进化出社会良心以来,人类行为的一个根本性矛盾。人类对自身关系的定位,即好与坏的道德伦理困境,也可以被看成是人类与宇宙关系中的定位问题。自智人拥有意识,发展出无数宗教、文化和哲学以来,二者就是人类存在的核心问题,也是主导人类思想的问题。直到最近,才有一个受到科学和理性启发的视角和观点,有望为理解这两个问题的由来提供一个框架,并给出可能的新洞见和答案。
米尔格拉姆和津巴多的研究表明,好人做坏事源自同伴的压力、对于被排斥的恐惧,以及成为团体中的一部分的愿望,在这个团体中,权威会将权力和控制授予个人。津巴多一直强烈呼吁,要明确意识到这一强大的动力并由此出发解决谜题,而不要求助于我们的本能倾向,将批评的声音简单地指向个别的“坏苹果”、民族性格或文化规范等。这一强大的动力似乎根植于我们与文化起源无关的精神,并且在多个世纪中引发了恐惧。
城市心理:在大城市生活的压力和紧张
不幸的是,米尔格拉姆在51岁时便因为心脏病去世。他改变了我们普遍接受的有关人类本性的观点,表明个体的行动和行为会受到与所在群体的相互作用的强烈影响。他的权力服从实验表明,一个人无须本质邪恶或反常,便会做出非人道的举动。个体与其所处群体之间的关系自然地使他开始研究城市生活的心理维度问题。1970年,米尔格拉姆在《科学》杂志发表了一篇题为《城市生活体验》的引人注目的论文,为城市心理学这一全新领域奠定了基础,而且这也成为他之后的兴趣焦点。 [14]
米尔格拉姆感受到了在大城市生活带来的心理改变。一般观点认为,在所处环境之外,个体通常会专注于自己的事情,极力避免相互作用或参与,很少会感激带来参与和承诺的人或事。因此,大多数人在亲眼见证犯罪、暴力或其他危机事件时不愿意出手干预或打电话呼救。米尔格拉姆设计了一系列具有创造性的实验来对显而易见的信任缺失、恐惧和担心的感觉以及文明礼貌的缺乏进行调查。例如,他曾经请个人调查员摁门铃,声称自己记错了朋友的地址,想借用电话。他发现,与大城市相比,调查员在小城镇被允许入户的可能性更大。
此外,75%的大城市受访者紧闭大门回应请求,或者通过猫眼向外观看;而在小城镇,75%的人打开大门应答。
在一项相关实验中,米尔格拉姆的朋友津巴多安排一辆汽车在纽约大学布朗克斯校区附近弃置3天时间,安排另外一辆同样的汽车在帕洛阿尔托市斯坦福大学附近弃置同样长的时间。帕洛阿尔托是旧金山以南一个非常富有的小镇,是典型的美国郊区,在进行这项实验时,我恰巧住在那里,因此可以证明那里的环境相对低调和安静。两辆汽车的车牌都被取走,汽车发动机罩也被打开,这是为了鼓励潜在的破坏行为。24小时之内,纽约的那辆汽车内所有能被取走的部件全被偷走了,在第三天实验结束时,只剩下了一个金属外壳。令人吃惊的是,绝大部分破坏行为发生在白天,“冷漠”的路人完全看得见。与之相反,帕洛阿尔托的那辆车没有人动。
米尔格拉姆借用了电路和系统科学理论中的“超载”一词来形容这一城市生活带来的阴暗心理。在大城市,我们受到太多的景象、太多的声音、太多的“事件”以及太多的人的高频次持续轰炸,我们无法处理所有的感觉信息。如果我们要对每一个刺激做出反应,我们的认知和心理电路就将瘫痪,就像超载的电路板保险丝会烧毁一样。我们有些人的确会这样。米尔格拉姆认为,我们在大城市中碰到的反社会行为其实是对城市生活中的感官冲击所做出的适应性反应,如果没有这样的适应,我们就会烧断自己的保险丝。
我可以肯定,米尔格拉姆有关城市超载所引发的负面社会心理后果的观察和猜测中存在的讽刺倾向肯定没有逃过你的法眼。我一直以来都在称赞的观点和财富创造、创新、吸引人才的潜在动力等,这些都是城市生活的积极一面,即简·雅各布斯一直称颂的人与人之间的连接以及随之而来的城市繁荣。相反,这些实验却揭示了我们为从大城市获利而不得不付出的代价。这是连接性增强以及城市规模增大而带来的超线性规模缩放所引发的“好、坏、丑”后果的又一维度。在大城市,人均拥有的不仅仅是更高的工资、更多的专利、更多的餐厅、更多的机会、更多的社会活动和更大的繁荣,还有更多的犯罪和疾病,以及生活在更大的压力、烦恼、恐惧之下,信任和文明程度更低。正如我在后面将会讨论的那样,这些结果中的许多都可以追溯至大城市生活节奏的加快,它是网络理论可以预知的后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