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剧场相似的是影院。影院里最初上演的是默片,这是一种完全诉诸视觉的叙事形式,当年那些坚决拒绝配音的默片导演,或许就是想用这种形式来挑战始于篝火边的口头叙事传统。挑战失败的根本原因在于眼见不等于一切,声音的作用无法取代,默片时代出现在东亚地区影院中的“辩士”(用声音为观众解说电影的人)就是最好的证明。从空间角度看,位于影院前端的银幕只是个平面,放映机将色彩缤纷的光影投上去之后,这个平面变得向内“凹陷”,呈现出景深、消逝点和不断移动的视野,像窗口一样将故事世界呈现在观众眼前。然而观众终究无法将身体探入这个窗口,尽管宽银幕为人们增加了左顾右盼的余地,3D和IMAX技术使电影画面趋于逼真,银幕上和银幕下还是两个世界。从这里可以看出,模糊以至消弭两者之间界限的乃是声音——大功率音箱播放的环绕立体声,把观众和故事世界包裹进一个统一的听觉空间,前后左右纷至沓来的声音很容易使观众忘记此身安在,不知不觉沉浸到故事世界之中。
与其他表述相比,包裹和沉浸这两个动词能更直观地传达出人在听觉空间中的感受。笔者曾多次提到,“听”在古代汉语中往往指包括各种感觉在内的全身心反应,具体来说就是像胎儿一样用整个肉身去感应体外的动静。西方声学家也有异曲同工的言说:克特·布劳考普夫说人不是听到而是像闻香一样被声音包裏,夏弗认为人对音乐沉浸感的迷恋源于母腹中的经历,如果夏说不诬,那么现代电子音乐中那些类似水泡咕咚声的响动,应是为了唤起人类对胎儿时代潜藏至深的回忆。不管怎么说,人们有时候更愿意置身于“声墙”的包围之中,让一些温和的响动如淅沥的雨声、哗哗的溪声、时钟的滴答声或空调的嗡嗡声来屏蔽其他侵扰。有些人在机声隆隆的火车和飞机上睡得更香,有些人在人声鼎沸的早读教室中记忆力更好,笔者一位老年同事甚至每天要到公共汽车上去睡午觉。现代社会虽然制造出前所未有的种种噪音,但人类的耳朵也在适应噪音社会,对听觉空间的选择和适应正呈现出多元化发展的趋向。
就屏蔽的效果而言,“声墙”当然不如实体之墙。西方教堂的空间设计大多秉承听觉优先原则,许多教堂配置了四五层楼高的管风琴,其功能在于用巨大的声响“压倒”祭坛下匍匐的信众。黛安娜·阿克曼对法国勃艮第圣埃蒂安教堂与巴黎圣母院有过这样的比较:
如果你观察早期罗马式教堂的内部结构,比方说建于1083年至1097年间的法国勃艮第圣埃蒂安教堂,你就会发现一种庞大的建筑风格:高大的拱顶、平行的墙壁、长长的拱廊——不仅是列队行进的理想场所,而且也是格里高里素歌回荡的理想场所,歌声可以像黑色葡萄酒倒进一只沉重的大杯子里一样充满整个教堂。然而,在像巴黎圣母院这样的哥特式大教堂中,由于里面有凹室、走廊、塑像、楼梯、壁龛、结构复杂的石头赋格,格里高里素歌会变得支离破碎、残缺不全。不过在圣埃蒂安教堂中,多个声部可以响起、交融、变成辉煌的歌声,回荡在整个复杂的空间。
如果说歌声在教堂内部回荡如同葡萄酒盛在大酒杯中,那么聆听歌声的人就像是一颗颗浸泡在酒中的葡萄粒,西方音乐尤其是合唱艺术的发展与进步,与建筑空间提供的声学保障有很大关系。
至此要提到与以上讨论有密切关联的音乐厅。听觉优先原则无疑在音乐厅的设计中占有更重的分量,为了让人们能进行专注的聆听,音乐厅不仅要与外界作物理隔断,还须采取保证音质和音效的一系列严格措施,也就是说这是一个完全按沉浸和包裹要求建立起来的实体空间。进入这个掉下根绣花针都能听得清清楚楚的地方,人们会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蹑手蹑脚以保持大厅中的安静。西方音乐厅对听众有着正装的要求,这不单单是为了观瞻,更是提示要隆而重之地对待耳根享受——就像晚宴上装束得体的食客会细心品尝美味佳肴一样,音乐厅里衣冠楚楚的听众也会洗耳恭听每一节精心处理的音乐。不必担心听众在这个封闭空间中会陷于窒息,音乐的象征性、叙事性以及对各种声响的直接模仿(鸟鸣、风声、钟声和猎号声等),能令听众的想象穿过大厅墙壁,感受到大千世界的广袤与神奇。
顺便要提到,立体声耳机里面也有一个听觉世界,其“淹没”与“按摩”的效果似乎更为强大——音乐厅中人只是待在听众席上,戴耳机的人却有置身于演奏者中的感觉:“当声音从颅骨上直接向戴耳机者发送,他不会再把事件当作是从声音的地平线上传来,不会再觉得自己是被一组移动着的事件所包围。他就是这组事件,他就是整个宇宙。”目前正待突破的VR技术,就是要从视觉和触觉等方面作出突破,创造出与身临其境相似的仿真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