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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性符号的叙述功能

2019年6月8日  来源:符号与传媒 作者: 提供人:qiaoshi48......

3、符号的时间化:时间性符号的叙述功能

于是,对“时间性符号的叙述功能”问题的探讨进入第二个层面:“宣统三年九月十四日”这一时间性符号的时间性在小说叙述中是如何展开的?从现有的符号学与时间性问题的探讨中,大体在以下两个层面涉及到了“符号的时间性”问题。其一是“符号过程”。“过程”是一个时间性展开的状态;符号表意和获得解释的过程是具有时间性的;文学作品以语言文字作为媒介,其展开方式也是以转喻和组合的方式线性的展开的。因此,这一符号过程也构成了文学理解的基本前提:作为读者,首先是以转喻和组合轴上历时性地阅读文学文本,其次才可能在隐喻和聚合轴上共时性地发现文学文本的意义。不过这一时间性只是体现为“顺序”和“秩序”,只是表明一种“先后”的关系。因此只能说“符号过程”或者说“符号化过程”的存在为“符号的时间性展开”提供了某种潜能。其二是“符号叙述”。即符号是如何被讲述的,在叙述学中,与时间有关的问题则被纳入与“情节”有关的讨论中进行。如赵毅衡在《广义叙述学》中讨论了“被叙述时间”、“叙述行为时间”、“叙述内外的时间间距”等等问题。除了上述已被正式纳入符号学讨论范围的时间性问题之外,其实还有一个“符号时距”的问题,即符号与接受符号的主体之间的时间距离。如一块秦砖汉瓦的符号所携带的文化信息与我们作为21世纪的观众在面对这一符号时所存在的时间间距,形成一个巨大的“历史感”。这一“历史感”虽然不具有叙述学意义上的时间性,但也裹挟到所有的符号化过程以及符号叙述行为之中了。如《盗墓笔记》之类的盗墓文学,以现代人视角进古墓历险,所有的古墓中的符号综合了历史、宗教、祭祀、神话、传说甚至巫术、机关、诅咒、谶讳、乃至魔幻、科幻的因素。而《三体》的第一部“地球往事”将小说的故事背景置放在中国的文革时期,一下子就将那个曾经荒诞的青春岁月裹挟进了叶文洁的生命历程,“红岸”基地及其所从事的外空探索的任务在文革这一历史背景中增加了其远离尘世、消灾避祸的“飞地”和“世外桃园”的侥幸氛围(尽管不可能完全与世隔绝的真空)。叶文洁最终决心引入外星文明的举措也获得了来自现实历史的合理化动机。汪淼所参与的地球防卫组织中国区作战计划则是立足于“现在”,既依托现有的科技手段,也通过穿戴式VR“三体游戏”完成对三体文明的呈现。因此,所有的“现在”也是增加科幻的现实感的重要基础。

不过,这还只是对符号的时间性展开问题的一般性描述。任何符号都可能具有这三类时间性展开方式。如果进一步具体到时间性符号上面,其时间性展开方式则会有自身的一些特点。比如说“时间性符号”的“符号过程”问题因为有了具有支配性的“线性时间”作为重要的参照,其“顺序”和“秩序”就不再是一个随心所欲的过程。在叙述学中,托多罗夫在讨论叙事时间时就曾明确指出“提出在叙事中时间的表达问题,是由于故事发生的时间和叙事的时间之间存在差异”,正因为有了“故事发生的时间”作为参照,我们才会对“叙事的时间”做出“时间的歪曲”、“连贯、交替和插入”以及“写作时间和阅读时间”的判断(1989,pp. 294-297)。日奈特也提出了极为相似的问题——“研究故事时况和叙事文(伪)时况之间的关系”问题,所谓“时序”(包括“逆时序”、“跨度、广度”、“追述”、“预述”等)、“时长”(包括“非等时性”、“概略”、“休止”、“省略”、“场景”)和“频率”等等(1989,pp. 194-228)。因此,时间性符号的时间性展开之所以呈现出“(线性的、自然的,或故事的)时间扭曲”的特点,其根本原因正在于“符号叙述”对“符号过程”的扭曲,是“叙述时间”相对于“故事时间”的变形。如果再加上因“符号时距”所形成的“读者的阅读时间”与“小说的虚构时间”之间的关系,那么时间性符号的叙述功能也就更复杂了。

以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经典开头为例:“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马尔克斯,1984,p. 1)

这是一句广为传诵的佳句。在这一句话中,马尔克斯用未来的“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的临死时刻和“遥远的”过去和父亲参观冰块的童趣记忆高度浓缩了主人公奥雷连诺的一生。在小说的结尾,奥雷连诺终于破解了梅尔加德斯羊皮纸手稿讲述布恩蒂亚家族史的叙事方式,即“并没有按照人们一般采用的时间顺序来排列事件,而是把整整一个世纪里每一天的事情集中在一起,让它们同时存在于一瞬之间。”(1984,p. 1)如果说羊皮纸手稿所讲述的家族史具有预言性质的话,那么《百年孤独》小说的这句开头即是对这一预言的印证。在这句话中,我们看到了两个虚指的时间性符号(“多年以后”和“遥远的”,一个指向未来,一个指向过去),但同时又有两个实指的“时刻”对这两个虚指的时间性符号进行了校正或者说补充(“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的那一时刻,想起了童年时代“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下午)。如果说虚指性的时间性符号在此承担的是浓缩过去和未来形成巨大的时间张力的话,那么实指性的时间性符号则将这两个看上去毫不相干的事件并置到一起,使之成为重新理解奥雷连诺一生的反思性视角。这种巨大的时空距离以及迥异的事件性质所形成的叙述张力也成为《百年孤独》整部小说的叙述基调。不过,这一奇特句式并没有真正得到符号学和叙述学分析。从时间性符号的“符号过程”来看,“多年以后”和“遥远的下午”所包含的时间顺序是“逆时序”(在此并非叙述学中的“逆时序的叙述方式”)的,即首先指向遥远的未来,然后再回返遥远的过去,两个时间性符号在句子语序中出现的顺序是与正常的线性时间相反的。正是这一时间性符号顺序的错位,引发了读者的“时光错乱”之感。但是从“符号叙述”的角度来看,“多年以后”和“遥远的下午”处于不同的叙述层次:“多年之后”,雷奥良诺面对行刑队时的“想起”是本句的“行动”,而那个“遥远的下午”是“想起”的内容,处于由这一“想起”的“行动”所支配的“宾词”的位置。从“符号叙述”的角度,“想起”这一“行动”其实是一种心理活动,并不具备通常意义上作为普罗普式的“功能”特征。由于“多年以后”是一种面向未来的叙述,因此这一“想起”并不具有“已经完成”的“过去时态”。在“想起”之前,添加了一个情态动词“准会”(本句的英译本为“ was to remember”),显示出一种“模态”、“虚拟”、“意动”的特点。赵毅衡借助现象学的方法,论述了叙述的“文本意向性”问题,试图找出叙述文本所体现的“模态-语力”,并为叙述的三种时态(过去-现在-未来)建构叙述的模型,可以成为对这一叙述现象的理论补充。(2013,pp. 23-36)通过这种符号叙述学的分析,我们会发现,整句话其实是通过对“记忆”(即“想起”)的预叙(即“准会”)来完成两个相距遥远的“时刻”的重叠的。而且在这一重叠过程中,并没有一个“现在”的“叙述时刻”存在。因此,不同时代的读者可以自动来占据这一“叙述时刻”(即“阅读时刻”),并以此来设身处地地来进入马尔克斯的叙述情境;与此同时,因为“现在”的不确定性导致不同时代的读者都够产生“多年以后”和“遥远的下午”两个巨大符号时距的共鸣。

之所以举这个例子,也同时是出于进一步加深理解《阿Q正传》这一重要的历史性时刻究竟是如何影响阿Q的人生命运这一细节的。在小说中,鲁迅也采取了一个非常有趣的句式:“宣统三年九月十四日——即阿Q将搭连卖给赵白眼的这一天——三更四点”。从“符号过程”来看,破折号承担了将两个时间性符号并置的功能,即强调这两个时间的同时性。在破折号之外,是一个来自真实的可以追溯和考证的历史时刻,而且鲁迅对这一时刻采取了“完整时间序列”的方式,即从“年、月、日、时”四个层面将这一时刻加以具体化。这是典型的历史叙述的方式,或者说是增强历史真实感的表述方式。而在破折号之内,则是一个来自虚构的小说情节的事件(“阿Q将搭连卖给赵白眼的这一天”)。将一个虚构性情节嵌入一个真实性历史的做法具有两种功能:其一,故意混淆真实与虚构、历史与文学的区别。或者用另外的表述,制造阿Q是真实的历史中的个体的幻觉。其二,将一个具有历史重大事件的时刻与本来默默无闻的小人物阿Q的一个并不甚重要的事情联系在一起。正是在这一时刻,宏大历史与个人命运开始发生关联,并且通过随后的各种事件——阿Q也具有了“革命”的意愿、假洋鬼子们也“咸与维新”以及赵四爷家被抢等等这些来自阿Q及其周边各色人等对这一重大历史事件的反应——宏大历史开始作用并深刻地影响到未庄所有的人,当然也包括阿Q。从“符号叙述”的角度来看,这一并置的时间性符号强调了“有一只大乌篷船到了赵府上的河埠头”的不同寻常的性质:这只乌篷船的到来既承载了这一重大历史事件的信息,成为宏大历史(“辛亥革命”)的象征,又成为对阿Q人生命运发生关联的暗示。因此,这一“三更四点”的时刻也成为宏大历史与个人生命相交织的叙述起点。而从“符号时距”的角度来看,小说的“故事时间”(“宣统三年九月十四日”,即1911年11月4日)与《阿Q正传》的“写作时间”(因为小说是以小说连载的方式进行的,因此“写作时间”和“发表时间”几乎完全重合,即1921年12月4日至1922年2月12日)之间已经有了整整十年的距离,这其中又经历了1919年的“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洗礼。因此当鲁迅创作《阿Q正传》时获得了一种居于“五四运动”来反观“辛亥革命”的超越性视角。而当我们作为一个已经进入21世纪的读者来说,其间又增加了“新中国成立”、“改革开放”等百余年的历史变迁。由此不同时代的读者便具备了与《阿Q正传》不同的“符号时距”,所谓“说不尽的阿Q”即由此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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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st-Pavlov, R. (2013). Temporalities, NY: New York, Routledge.

作者简介:

曾军,上海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文艺学和文化理论与批评。

Author:

Zeng Jun, professor of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Shanghai University. His main research fields are literature theories and cultural criticism.

Email: zjuncyu@163.com

本期编辑:崔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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